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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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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爹才过四十岁,竟然显出了老相,就为吃苦受累,养活三个儿子和两个闺女。为这,爹一见晚饭做熟,就让娘把煤油灯吹灭了。
  
  “去月亮地儿吃去!”爹撵鸭子似地说。
  
  二弟皱皱眉:“月黑头,哪儿来的月亮地儿?”
  
  “瞎吃就是了,保准吃不到鼻子眼睛里。”爹突然呸呸连声,撂碗去屋内温罐里舀水,好一阵漱口,“臭!真臭!吃到嘴里一只臭虫!”
  
  二弟一推碗:“恶心死啦!”
  
  爹的抠门在葫芦嘴村是出了名的,吃饭舔碗边碗底自不必说,只说穿衣,硬是不让娘给他做新衣服,那些旧裤褂某些地方尤其膝盖肘弯处磨出窟窿,已经有了补丁,在这里那里摞一层一层补丁,俨然一个叫花子。可每进腊月,爹总催娘给孩子们做新衣服。
  
  娘说:“没钱解洋布,土布中不?”
  
  爹说:“中!只要没过水,就是新的,不是旧的。”
  
  1972年元宵节后,我要去县城进修校参加培训,回来就可以上岗当民办教师了,全家人无不欢天喜地。县城距葫芦嘴村三十多里,我带有一捆被褥,只有坐公共汽车了。
  
  爹撇撇嘴:“那不得花一块钱吗?能省干吗不省?我送你去得了。”
  
  爹和我用一根丈把长的柳杆子抬着铺盖卷,一路晃晃悠悠,像逃荒的乞丐溜达进了县城。
  
  看着我报到罢,又看着我在那个老房子地铺上抻放好被褥,爹就走了。
  
  半小时不到,爹又回来了,掩饰不住一脸的喜悦:“我给一位亲戚说好啦,看电影不用买票,只管找他就是,他是把门的,叫闫力静。”
  
  爹知道我是个电影迷,有回我摸黑跑十多里路去南寨村看朝鲜影片《卖花姑娘》,恰遇发电机故障,直到天傍明才回到葫芦嘴。
  
  我再次把爹送出进修校大门。大街里人流如潮,一晃不见了瘦弱矮小的爹。突然又看见爹了,不,是那根柳杆子,直上直下,从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冒了出来,一蹿一蹿,往前蹦跶得还挺快,直到二环路上,被汽车带起的浮尘遮没。
  
  高考制度恢复那年,我和二弟临阵磨枪,想考学。如能考取,会转为非农业户口,毕业后国家包分配,就端上铁饭碗了。那段时间里,爹抽空就削柳条,编箩头,去集市上卖。其时,爹不舍得省油了,昏黄的灯光中,我和二弟凝眉思索,默读默记,爹在一旁把柳条拨弄得上蹿下跳,简直就是一幅感人的图画。那时葫芦嘴和别村一样,出工一天,工值不足两毛钱,年底算账,人多劳少的,只能分到半年或大半年口粮,少有谁家能分红有余钱的。如果我和二弟都能过录取分数线,书费学费总得筹备吧。爹这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天遂人愿,我考上了地区财贸学校,二弟进了地区农业学校。学校每月发给每位学生十八元生活费,却不够吃,更甭说去外面零花了。
  
  三个月后的一天,一位外班同学对我说:“有个老头儿找你,在大门外,不肯进来。”
  
  我猜准是爹,嫌自个儿土气,不愿登大雅之堂。可老家距离邯郸一百多里,步行得走两天呀!爹从来不坐客车,不是晕车,是为省钱。
  
  果然,爹说:“我是步行来的,走了六天。”
  
  我问:“咋走恁长时间?”
  
  爹拍了拍帆布兜,笑哈哈地说:“我带着一块磨石,一路为人磨剪子、磨刀,挣了十几块呐。”
  
  爹掏出四十块钱塞我手里:“你二十块,抽空你去农校,给你二弟二十块,你俩星期天老不回家,猜你们不是不想家,八成是缺少路费,这不,我把积存的箩头全卖了,专门过来给你哥俩送些零花钱。”
  
  个把月后放秋假,我回到家,爹说:“我也刚到家。”
  
  我大惑:“这二十多天您去哪儿玩啦?”
  
  爹笑得合不拢嘴:“我去山区了,那里风景好,钱也好挣。”
  
  原来,生产队解散了,紧箍咒也如烟飘散,去哪儿挣钱都中,再不会有人干预。
  
  爹六十岁那年初秋,突患脑血栓,半身不遂。我从粮站风风火火赶回家,送爹去县医院。幸亏治疗及时,个把月后,爹又能走路了,不过得拄双拐,摇摇晃晃,随时有可能摔倒。为此,我写了一首诗《走钢丝》:“一场疾病/使大地不再平稳/天空/需要拐杖支撑//一场疾病/改变了一个人/行走的姿态/左摇摇/右晃晃/拿不准下一步朝哪迈//他得找准重心/走完那段钢丝。”
  
  转年隆冬,下了一场大雪,雪后,路上的冰有拃把厚,且经久不化。一天早晨,二弟骑摩托车去镇上上班,被一辆中巴车撞了,内出血,送到医院不一会儿就没了呼吸。白发人送黑发人,爹伤心欲绝,连续三天水米不进。安慰劝说的人挤了一屋子,爹躺在炕上不吱声,盯着天花板发呆。二弟的岳父老尚头儿进了屋,让所有人都出去。不一会儿,老尚头儿喊上饭,娘赶紧往屋里端咸菜、小米粥。
  
  我在背后问老尚头儿:“您给我爹说了些啥?”
  
  老尚头儿轻描淡写道:“我就说了一句话,老二没了,可他的两个儿子还小,需要有人照顾呀!”他的话说在了点子上。
  
  爹突然变精神了,帮二儿媳妇锄地、喷药、浇地、收割,忙得两手不闲,两脚生风。好在他的身体已经复原了,这也沾老尚头儿的光,让爹常年吃脉通胶囊,老尚头儿就是这样,偏瘫后又能平稳走路的。
  
  人过八十,老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尤其入冬后,走几步路就累得呼呼大喘。他呆在老家,任谁来叫也不挪窝。
  
  “你娘虽然老年痴呆,将就还能做飯。我快死的人了,不能死在外人家!”老爹把儿子和女儿都当成了外人,唯有葫芦嘴才是他的依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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