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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上最后一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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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额头说,这儿原是荒草丛生的野地,时有鸦鸣鹊起,偶有夜猫子对月悲啼,黄鼠狼子奔突流窜。鬼子曾在这儿建过一座忠魂塔,用来安放战死鬼子兵的灵位,直到新中国成立后才被夷为平地。
  
  在我的记忆里,这儿就是西拉木伦公园,最早除了荒疏的果树和杂草,还有两只老猴。如今这儿不仅有很多动物和娱乐设施,还有假山、人造湖和一座喇嘛庙。
  
  喇嘛庙位于公园北头,有大小三十多个喇嘛,香火很旺。据说,喇嘛庙的首席喇嘛有特异功能,常给南方的富商占卜是非成败,非常灵验,就有了盖庙的实力。
  
  喇嘛庙西边有一片绿草地,草地中央有一棵孤零零的老榆树,那儿就是我们的晨练点。
  
  这片绿草地不是城市里司空见惯的草坪,而是真正的牧区的草库仑,虽不精致,却有苍凉的味道和桀骜的个性。
  
  老额头说:“咱是沾了喇嘛庙的光,否则城市里咋还能有天然的草地呢?”
  
  老额头说这句话的时候,通常是在领着我们跑圈儿。随着晨练点人数的增多,草地上渐渐形成了浅浅的绿色跑道。老额头总是跑在我们的前头。他的跑姿很特别,两臂向两边平平地伸展,白色的头颅向后仰着。每当红背心被汗水浸透的时候,他就会模仿赵忠祥的语调,无限深情地说:“见过草原上空的鹰吗?它就是这样飞的!”
  
  老额头已是古稀之龄了。据说,他所居住的干休所很多人烦他,因为他喜欢指手画脚。我是他最早的追随者。那一年那一日的清晨,老额头硬把湖边简易木房里的租船人敲醒,指着湖面漂浮的垃圾大发雷霆。年轻人被搅了美梦,本来就一肚子没好气,闻听就为了这个,一跳三尺高,和老额头大吵起来。我恰好赶上,硬把老额头劝离战场。老额头兀自不肯罢休,不时滞步跺脚大发感慨:“成吉思汗时代,玷污河流者死,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就这样我认识了老额头。当他拿来一根长长的捞杆时,我成了他最得力的助手。
  
  如今,我们的晨练点已经有三十多人了。年岁最大的是老额头,最小的是牛牛,刚满六岁,是个古灵精怪的小男孩儿。
  
  牛牛是入秋时跟着他娘来的。他娘真是个美人,穿着一身艳红的运动服,映红了这片天然的绿色,也映红了男人的眼睛。女人不仅漂亮,而且气质非凡,瞅着娇柔娉婷,却能随随便便把脚抬过头顶。我企图通过牛牛和他母亲搭讪,却把自己搞得很尴尬。美丽的女人总是骄傲的,而我也是有尊严的。我开始故作深沉,目光却不时飞落在她诱人的身体曲线上。
  
  母亲是个冷美人,儿子却是个自来熟。小家伙很快就有人缘了。跑步的时候,他总是跟在老额头后面,学老额头平展双臂,就像刚会飞的鹰雏,满是跃跃欲试的渴望。
  
  那一天,跑着跑着,小家伙忽然奶声奶气地问:“爷爷,爷爷,这儿就是草原吗?”老额头的脚步一下停顿了,停顿了足足十几秒钟。当他霍然转过身的时候,眼角已经有泪光闪动了。他一把抱起小男孩,大声对原地踏步的我们说:“对,这儿就是草原,从今儿起,我们的晨练点就叫草原晨练点了。”
  
  老额头的激情愈发高涨了。
  
  每天,他拎着一部老式录音机,总是最早来到晨练点。待大家陆续到齐后,先领我们跑步,再放曲子做健身操,最后让我们以他为圆心站成内圆,随他随意地伸胳膊蹬腿,天南海北地神聊。不时爆发的哄笑声中,老榆树上的鸟儿飞飞落落,为我们的晨练平添了情趣。
  
  可是,有一天,几个一瞅就不是好鸟的家伙在我们的晨练点安了个沾网。
  
  这还了得?岂有此理!老额头当然不干了,上前去理论,却被噎得直翻白眼,不由大动肝火,撸胳膊挽袖就要摘网。
  
  那几个家伙根本没拿他当回事儿,横眉立眼杵在那里。不管老额头往哪儿撞,总有个家伙拦在他面前,胸脯一挺就把他弹个趔趄。
  
  “你们太过分了,还讲不讲理!”我们看不下去了,七嘴八舌地质问。
  
  有个脸上有刀疤的家伙冷笑道:“讲理?老子就是理!网挂在这里,话撂在这里,谁碰剁谁的手!”
  
  我们面面相觑,不由退却了。早起就为了锻炼,要的是好心情,哪儿不一样扭腰晃胯,犯得上惹麻烦吗。
  
  大家陆续散去了,唯有老额头不肯罢休,急赤白脸地争执个不休。我怕他吃亏,拦腰抱住他,朝假山小跑。一路上,老额头脚不沾地,嘴却不闲着,一直在骂。后来,他开始骂我:“懦夫,懦夫,不是蒙古人的尿!”我闻之色变,抛下他拂袖而去。
  
  草原晨练点就这么夭折了,但大家依然晨练着。我远远有见过老额头,但都绕道而行了。
  
  还没等我有所反应,牛牛娘突然扬起右脚,结结实实踢在刀疤脸的面颊上。刀疤脸忽地摔在地上,随即捂着脸满地打滚。
  
  这帮家伙被震住了,松开了老额头的胳膊。老额头原地呆立着,似乎失去了意识。片刻,他有些迷惘地望望我们,似乎要向我们走来,却猛地向后栽了过去。
  
  “老额头!”大家扑了上去。可他已经人事不知了。大家叫来救护车,把老额头送进医院。医生说他是脑出血,这么大岁数,不可能康复了。
  
  老额头住院的第三天,我又跑到那片草地。秋草开始枯黄,沾网已经没有了。草丛中有一只死鸟,被凌乱地拔过毛,眼睛睁得大大的,想是死不瞑目。我挖了个小坑,垫些草,把小鸟埋葬了。
  
  牛牛娘俩跑来了,我的眼前一亮,美人身着墨蓝色的警服,比往日的艳红更加打眼。我说:“姐姐早。”她说:“弟弟早。”
  
  “叔叔,叔叔,你种的是啥?”牛牛问我。
  
  我说:“叔叔种的是草原上最后一只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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