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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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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清代人的《笑笑录》说,有个人只有八文铜钱,而他的几位诗友正在来的路上,怎么招待?急得不得了。佣人说:“这点儿钱满够啦。”于是,佣人出门用六文买了两个鸡蛋,一文买了些韭菜,一文买了些豆腐渣。佣人端出第一盘菜,是韭菜上面铺两颗蛋黄,他说:“这叫作‘两个黄鹂鸣翠柳’。”又端出第二盘菜,韭菜上是一圈蛋白,说:“这叫‘一行白鹭上青天’。”第三盘菜是炒豆腐渣,叫作“窗含西岭千秋雪”;第四道菜是清汤上浮动着两个蛋壳,名为“门泊东吴万里船”。
  
  我看笑话书常常笑,有些笑得不厚道。可这一则,我却没有笑,因为我看到豆腐渣,便默默合上书,去了城南的菜场,想买一块霉豆渣。好多菜场都有霉豆渣卖,但我只买这一家的,他家的霉豆渣做得像块小砖头,霉得恰到好处—没霉好容易散,霉过了就苦。
  
  一个人背井离乡,心性可能会变得杂七杂八,可肠胃很少有背叛的,就像我见了霉豆渣总要运动一下喉结,为的是防止垂涎三尺。尽管这儿的霉豆渣和老家的不可同日而语,毕竟还算有点儿慰藉。
  
  豆渣是做豆腐的废物。老家用石磨来磨豆子,豆渣有点儿粗细不一,这样吃起来便更有口感。豆渣可以炒了来吃,油脂不多,用小火来炒,炒得豆香味起来,加盐,春夏加点儿青蒜苗最好,冬天加点儿春不老最好,看上去像一盘雪花。
  
  炒豆渣并不容易吃,吃一点儿,嚼得满嘴都有了。有个歇后语说,豆腐渣包饺子—用错了馅儿。为啥用错?包不拢它。不过,我们用来就着糊汤吃,这样就干湿相宜了。
  
  张爱玲说:“豆腐渣,浇上吃剩的红烧肉汤汁一炒,就是一碗好菜,可见它吸收肉味之敏感;累累结成细小的一球球,也比豆泥像碎肉。”
  
  这样吃,不操心入口问题,只是不知道肉味夺没夺走豆香味。我吃过一次特别的,主人家蒸了扣肉,同时端上来一盘刚出锅的豆渣,夹一片肉在豆渣里打个滚,满口肥甘,夹带有点儿焦的豆香,好吃得想让人掌嘴,太有口福了。
  
  “老饕”唐鲁孙把豆渣列为珍馐,有点儿过了。不过,他说豆渣那点儿残存的营养于老年人刚刚好,看上去有理。
  
  他的文章里有一种豆渣菜:把玉簪花剖开洗净去蕊,面粉稀释,搅入去皮碎核桃仁,玉簪花在面浆里一蘸,放进油锅里炸成金黄色。另外把豆腐渣用大火滚油翻炒,待呈松状后加入火腿屑起锅,跟炸好的玉簪花同吃。这道菜不能加盐,完全利用火腿屑的鲜咸,才能衬托出玉簪花新芽的香柔味永。
  
  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如何相逢得好,这便是了。
  
  霉豆渣讲究冬天做,也要炒熟,一点儿油星也不要,干炒。炒熟之后,微温时放进蒸笼,压实,不管它。十天半月之后,揭开笼盖,它起了白霉,原本疏散的已经结在一起,中间切一刀看看霉好没有。霉好了,先切成方块,再切成薄片,晒干,装在竹篮子里悬在房梁上。
  
  等来年春天,山上的小蒜最早出来,找一把回来,把霉豆渣用温水泡软,大火炒小蒜,放霉豆渣,滋点儿水,再烧一会儿,起锅,一碗素素的菜,看上去就是一碗春天。
  
  暑热天气,挖一把青菜和霉豆渣一起煮了,一碗下肚,苦夏好像也不苦了。
  
  还有一种豆渣,不是做豆腐剩下的渣,是专门做的。一碗豆子,泡涨,用石磨磨了,豆浆和豆渣一起下锅去煮,快煮好时,下青菜,直接当饭吃。要是想变个花样,就给锅里点一点儿囟水,豆渣和青菜抱了小团,有点儿豆腐相,汤跟着也清了。这么做,好看是好看,但缺了豆浆的浓郁。
  
  有位朋友的父亲年过八旬,有天突然说要回老家。这是个难题,因为老人已经卧床很久了,况且老家在鄂西没通公路的山林里头。可老人不管这些,只是老泪纵横,就是想回,想回。朋友問父亲:“是想见老家的谁?”父亲摇头:“咱们老家房子早倒了。”“回去干啥呢?”父亲说:“要回去吃一碗豆渣。”“请老家亲戚来做行不?”答:“不行。”
  
  既是这般,给亲戚打电话,找辆面包车让父亲躺着,疾驰三百多公里,再请人绑了竹椅当轿,往老家抬。
  
  父亲在老家只待了三个小时。那三小时,亲戚用石磨磨了大豆,连渣带浆下到锅里,一把茅草引着灶火,煮的当儿,又从菜园扯几把青菜,切成细丝,豆香起来时,散在锅里,再给点儿盐就成了。盛在粗黑碗里,菜青浆白渣黄,旁边放了一碟在石窝子里捣好的蒜泥。
  
  父亲吃得一脸老泪,然后就下山了,嘴里轻轻念叨:“这是回来辞个路啊。”“辞路”这个说法有古意:路啊,走了你这么久,跟你告辞了,对不起,得走了。
  
  三个月后,父亲溘然长逝。那一碗豆渣,何止是一碗豆渣,分明是一碗河山,一场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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