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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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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北腹地,看花,是春天的事情。
  
  我的出生地是一个三线工厂的家属院,依山傍河,周围是一大片桃园和麦地,再远一点儿,还有油菜地和苹果园,沿着河畔延展开来。总体来说,西北腹地梁峁起伏、植被稀疏,真正的春天要到立春后很久才来,常常会经历一两场彻骨的雨,几次裹挟着黄土的大风,乃至一次不算小的雪。春天并不能迅速到来,但热闹的农历新年已过,农人上地也没到时候,因而早春显得十分漫长。尤其是起风的日子,那风硬朗地吹过苍莽的山梁、峁塬、沟壑以及黄滚滚的河流,风大时甚至带着呼号,掀起地表的黄土。忍得过一场大风,便换来好几个晴天,往复几次,花就开了。
  
  桃花、杏花、梨花、油菜花、丁香、海棠、苹果花纷纷开放,时间上分不清先后,记不得早晚,只是一天比一天多;粉的、白的、黄的、紫的等,依次呈现,每一天都是崭新的。当人们发现,在枯寒凋敝中的漫长忍耐已经结束,总算迎来温暖明丽,便纷纷从那个军号嘹亮的院子里走出,走向田野,走入画卷。20世纪80年代,家属院里的人们有了照相机,后来甚至有拍彩照的相机,一卷36张胶片,是从日子深处挤出的奢侈品。人们搭伴儿照相,每人也不过两三张,但首要任务一直没有变:留住春天。只要遇到春天,那些带有纪念意义的活动一定要在花丛中拍下来。30多年后的一个春节,我在老家堂屋的相框里偶然发现小学春游时老师在桃园里为我拍的一张彩照,天空明澈,白云坚定,花朵斑斓,影像的坦诚使人掂量到时光的分量。回想到那时冲洗一张照片要到几公里以外的县城,几天后才洗好,然后在灯下写信,小心翼翼地连同照片一并放进信封、塞进邮筒,直到远方回信说收到了。于是,这世界上的两个人被照片贯通了情感,穿插起景色的共享和心灵的共振,这一番辛苦才算有了着落。那么,春天的花便有了使者的气质。
  
  当然,春天也在那个院子里驻留,白的玉兰、紫的泡桐,前后脚开放。玉兰树并不多,花也不密集,但它的好是从花苞到花朵都好,花苞洁白硬挺,花朵体量更大一些,开得早,看着也过瘾。泡桐倒是随处可见,它的特点是我在许多年以后才观察到的:先开花,后长树叶。由此回想起老院子里那些泡桐,枯干的树枝没等绿叶长出、形成衬托,便开出宝塔样紫色的花,那样迫不及待,像是一下子就要把它的好全部展示出来,凋谢后方才想起还有树叶没有长出,倒也像黄土高原上西北人的率真性情。我们通常会捡拾落下的泡桐花,找到花朵根部那一根细管,用力吮吸一口,就尝到微甜的汁液。再过些日子,槐花就开了,一串一串、细细碎碎、白白嫩嫩,弥漫着若隐若现的清香,那香气不是桂花的馥郁,而是轻灵清浅、沁人心脾,像悠扬低回的曲调。槐花对北方人的贡献不只是外在的,它还被当作食物,人们采摘下来和着面蒸成“群群”,调上油泼辣子和蒜泥,那是春天的礼物。
  
  槐花开败的时候,就立夏了,大山深处的花期也结束了。
  
  走出大山到江城求学的日子,春天的大事,是到武汉大学看樱花。我们从汉口出发,倒好几趟公交车,再渡过长江,有一次还坐了轮渡,费了很长时间来到珞珈山下、东湖畔,在武大的樱园里看祥云般的樱花降临。整个春天,有那么一次就足够了。那是20世纪90年代,武大远没有现在这样游人如织,还未有景点的躁气,那樱花才衬出校园的书卷气,团团簇簇、白白净净地盛放。四旁的安静,使人看得到花朵轻微摇动,甚或听到风的声音。同样的樱花還在21世纪初的西安青龙寺见到过。那是一个3月的早晨,我和同学们外出上课,途经寺院的时候临时起意进入,只有我们一拨儿访客。青龙寺的樱花树没有武大多,但更古老一些,大概是因为寺院的清幽肃穆,樱花树也显得更加安然。灵地沉默不语,说樱花有圣洁的意味,也不为过吧。学生时代看花,是沸腾的虚掷,毫无理由,也不要意义,遇见便是幸运。
  
  寻常日子总是不足为道。再后来工作、结婚、生子,常常因为忙碌匆匆经历很多个春天。这些年月像一双大手,推着人跑。比如春天,我在春树下不经意地来来往往、走走停停,琢磨着一项具体的工作,计划着一顿午饭,或者焦急地等待一辆出租车,耳畔是城市中四起的喧嚣,我对这样的日子习以为常,反而想不起大地以及泥土。几年前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坐在办公室望着窗外的黄河发呆,莫名想起看花的往事,还有很久以前遇到的一树梨花。那是一个老旧的小区栅栏外的一棵大梨树,墙外的楼房拆迁了,废墟边缘独独留下那一棵,苍老遒劲的树干上开出一树绵密、清白、通透的梨花,像春雷鸣响,又像一阵浩荡的长风,引领着新的四季来到这逼仄的、带着工业气息的城市。在不算太长的花期中,感受到它的气质有两重,与之初次相遇像电光火石,于无声处听惊雷,令人亮眼、惊奇且无限畅快;之后每天路过看一眼,再见便是平静,它像一朵驻留在人世的云,将人的神魂安稳下来,又放出大地的力量,使人的心更加沉稳有力地跳动。它的使命是来到钢筋水泥的丛林中,尽管在废墟一角,却担当着城市的一整个春天。
  
  那天我暗下决心,以后每年春天都要看一次花,无论多忙,无论去哪里,无论看什么花。我好像突然明白,在春天看花,是一次朝圣,是为四季开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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