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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那么忙,真的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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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暗自幸,老母又添一岁,八十七岁了。父亲是早些年走了,不走的话今年是九十岁。上个月一家人聚拢,给父亲做九十岁阴寿。
  
  事前,我并不同意,但大哥大姐执意要做,讲这是乡俗,不做丢脸的。大哥讲,我们丢脸没事,你的脸丢不起。
  
  大姐也讲,人家把你看成知书达理的榜样,若连基础的事都不做,必定有人讲你闲话。
  
  于是配合,专程从外省赶回——日子是规定的,我恰好出差在外。
  
  那天,太阳旺,风和气,一扫冬日的寒况,四代人,老少男女,七八部车,三十多人,带足祭物:佛包、纸钱、饭菜、烟酒、香火、鲜花、水果等,摆在父亲坟前,满当当的。
  
  佛包有一袋面粉的壮实,里头装满层层叠叠的念过经、画好符的冥物,统共五个,足足烧一个多时辰,才灰飞烟灭。
  
  小孩子,看火烧,欢天喜地,像过节,淘气,偷偷点火去烧干枯的野草。野草篷篷勃勃的,一下燎原起来,吓到我们,便去扑火。
  
  母亲毕竟是老弱了,站不久,便坐在石凳上,看火烧,间或讲些父亲的陈事。
  
  母亲有痛风病,病灶在左脚大趾的头关节和右膝盖,纠缠二十多年,每次发作,母亲都恨不得剁掉脚关节。
  
  母亲二十岁嫁给父亲,次年生大哥,三十三岁节育,其间八次生产,产下六儿三女,养活三儿两女——有一对双胞胎,一九六二年生,正值饥荒,双双饿死。
  
  母亲讲,她生那么多孩子的痛,加起来也没有一次痛风的痛。
  
  这痛的强度、苦难,我已经无法想象,更难表达。但看得见,母亲的左脚大趾和右膝盖均面目失形,前者如煮熟的牛趾,皮厚、泛红,高高翘出;后者如膑骨上趴着一只大蟹,时刻要皮开肉绽的惨相。这样一双腿脚,补上一对拐杖也是步履维艰的,所以我们救火,她只能“坐山观火”。
  
  灭完火,回来,我看母亲眼里含着泪,急煞的样子。我安慰她,她却安慰我,一边拭去泪花一边讲,灰烬吹进眼里。意思是她好的,不用我操心。
  
  记得一次,那是十多年前,我还在四川成都,她也没配手机,我给家里座机打电话,她正在屋前扫雪,听到电话铃响,急着回来接听,病腿不配合,被雪水摔倒,左脚踝骨碎裂。
  
  她忍痛爬进屋接我电话。我并无事,只是从电视上看到浙江下百年不遇的暴雪,问个安。
  
  通话几分钟,她一直熬着痛,向我一次次声称她好的、好的,一切都好的。母亲总是这样,怕我们为她操心,为此不知累积多少假话谎话。
  
  坟地是闹热得吵,小嘴都是大喇叭。回家清静许多,因多数人散去,直接回自家。
  
  各人都是忙的,孩子要做作业、补功课、学各种功底;婴儿要回家吃奶、洗澡(坟地太脏);大人有的要加班,有的要烧饭,有的要——总之是有事,忙碌,没空耽下来陪母亲吃饭。
  
  到吃夜饭时,只剩我一家三口陪着,连二姐,烧好饭也走掉,说是家里老母猪眼看要下崽,得守着。
  
  我是给二姐发薪的,每月五千,要求她服侍老母。她也是用了心的,天天来做卫生、烧饭,只是自家事太多,公婆、老公、外甥、畜生,横竖是事。即便没事,她也不认为陪母亲吃饭是件事。
  
  我曾集大家开会,提议三兄弟、两姐妹,各人至少一周回家陪母亲吃一顿夜饭。二姐毕竟领着工资,我要求她多陪两天。
  
  二姐第一个反对:我给她烧好饭就可以,干吗要陪她吃?理直气壮的。大哥其实和母亲住楼上楼下,也反对,认为母亲双手健爽,不用喂,何必陪。
  
  大姐住县城,小弟在镇上,反对理由更足。我暗自赌气,要做样子给他们看,坚持每周末回去——除非出差在外。
  
  可照旧无人响应,因为他们心底认为这不是个事。
  
  他们认为不给父亲做阴寿是丢脸的,不陪母亲吃饭是通常的。
  
  我讲父亲不在,母亲没人陪,很孤苦的,他们讲人老了总是孤苦的——大哥甚至借一句老话顶我:小孩都是哭大的,老人都是苦死的。
  
  好像这是天理,我做的——用时髦话讲——是作秀,是对他们鸡蛋里挑骨头。
  
  我知晓,这是认识的问题,也是现实的问题。
  
  我们中华民族一向有敬老爱幼的传统美德,但不知从什么时节起,敬老爱幼的天平发生倾斜,出现了敬老不足、爱幼有余的异象,小孩是皇,小皇帝的皇,含入嘴,捧上天;老人是黄,黄花菜的黄,遭嫌弃,受冷落。
  
  我们心底装满自己的前程,孩子的前程,婴儿的安康,甚至恨不得把整个世界都装下,却时常将给你生命的那个老人挤出心,晾一边,让他们长年独守空屋,孤苦伶仃,并不以为耻。
  
  据人口统计报告,中国已快速步入老龄化社会,对老人的关爱是个社会问题。但首先是个人问题,家庭问题,认识问题。
  
  我因为晓事迟,父亲走得早,没有为他尽到孝,这一直成了心头一个痛,永远弥补不了。
  
  正因此,我以切身感受忠告大家,尽孝要尽早!百善孝为先,孝道里藏的是最基础的良心、爱心、修养、道德,失掉这些最基础的东西,谈何前程?
  
  不久前,我去央视做节目,节目有格式,嘉宾须挑一个关键词展望2018年。我挑的是“老人福”,是老人享福的寄予。
  
  这词是十分老,老掉牙,像件报废的旧农具,或许已在许多人家发霉、腐烂。
  
  这年月,新词一个个冒出,流行。去年,冯唐的“油腻”一词连着“中年萎缩男人”,一夜在屏幕上疯成参天大树。
  
  我希冀,今年这个老词能长出新芽,焕发神采,老当益壮,成为流行热词,热在大家心头,做在大家手头。
  
  此刻,请你拿起手机,给家里老人打個电话,好吗?当你按下几个简单阿拉伯数字,一股暖流即将从你手头流出,流入你年迈的老父老母的心头,那心头总体是寂寞的,孤苦的。
  
  你轻视这一点,其实就是“油腻”、“中年萎缩”的一层。
  
  老人福,别光说,要去做。
  
  你没有那么忙,也不该那么忙,把老父老母当件旧衣裳,曾经你的件件新衣裳都是他们尺布裁缝的。
  
  老人福,不该只是思念的表情,等待的心情;它该是夕阳西下,印在花窗帘上,轻风拂过,合配出一轮温存美丽的景色,暖洋洋的。愿天下所有老人有依有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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