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辉映的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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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宋史总感觉有点“吃力”,因为宋朝是一个反差很大的朝代。一方面文武簪缨、人才辈出,另一方面又积贫积弱、备受欺凌。没有人否认,宋朝是中国文化的一座高峰。
  
  宋朝的文运如此昌盛,可同时,朝廷中那种“党争不断、对垒攻讦”的文人权斗,也堪称历朝之最。于是,我放下书本,望向窗外,去想象一种人性的还原和内心的本源,并试图借助袅袅的词气、悠悠的文气,回探那一张张温润、高洁抑或沧桑的脸。苏轼、王安石和秦观,既是北宋年间三大杰出的文人,又都曾是朝廷的官员。他们之间有恩怨,也有惺惺相惜和冰释前嫌,让人感悟到的,是一派胸襟气象的高华。
  
  就从秦观说起吧!
  
  秦观(1049—1100),婉约派词宗,“苏门四学士”“苏门六君子”之一。《宋史》言其“少豪隽,慷慨溢于文词”,《淮海集·序》中又言其有“系笞二虏,回幽夏故墟之志”。乍看这两句话,好像秦观是一位性情豪放的侠士,文风必定畅快淋漓,其实不然。这两句话指向的是少年时的秦观。其实,他天生多愁善感、气质优柔,是个少年丧父、居家苦读、体质文弱的书生。
  
  所幸的是,他遇到了“命中贵人”。与大文豪苏轼的交游,深刻影响其一生。秦观是个“一根筋”的人,无论政治风云、个人遭际如何动荡变幻,他从不站在为己谋算的角度去揣度人,而是秉持自性,抱持立场,终身奉苏轼为师。故苏轼称其“才敏过人,有志于忠义”,足证法眼如炬。
  
  秦观有两句诗:“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别子瞻》)诗的背景是这样的:熙宁十年(1077年),秦观怀着仰慕之情,拜谒徐州新任知州苏轼,是为初次相识。次年,应苏轼之请,秦观写了一篇《黄楼赋》。想必苏轼看出了秦观惊人的才华,赞其“有屈(原)、宋(玉)之才”。当然,这是苏轼蔼蔼长者之风的体现,虽对秦观有明显拔高,但应属可以会心的对晚辈的奖掖。正是这样一种知遇之恩,使秦观刻骨铭心。后来,他和苏轼的缘分穿越了时间的风雨而贯穿始终,即为明证。
  
  二人曾同游吴江、湖州、会稽等地,于湖光山色中,谈诗论道,臧否人物,算是正式结交。古人有“考志”一说,即通过接触和交流,了解对方的器识、才华和志向。秦观作为苏轼的关门弟子,苏轼对其若有“考志”之意,也属正常不过。
  
  在苏轼的引导下,秦观发奋苦读,但两度应试皆名落孙山。情绪低落之际,苏轼特意作诗予以勉励。这还不算,元丰七年(1084年),苏轼途经江宁时,向王安石力荐秦观的人品才学,后又致书道:“愿公少借齿牙,使增重于世。”王安石也赞许秦诗“清新似鲍(照)、谢(灵运)”,予以肯定。
  
  我再三品读这件事,颇有感慨,甚至感动不已,觉得有稍加深入解读的必要。
  
  首先,苏轼当时已经名满天下,官职(徐州知州)也不低,秦观只是一名尚未成名的文学青年,苏轼却以雍容的名士风度,不但接受了秦观的拜访,而且与之结伴出游,充分体现了他的人格魅力和爱才之心。其次,1084年,47岁的苏轼离开贬所黄州,奉诏赴任汝州(后未成),途经江宁(南京),专程拜访昔日政敌、63岁的前宰相王安石,欲为当年“新旧两党”由于不同政见所导致的不和及误傷向王安石表达内疚之意。不承想,已经下野七八年、时在病中的王安石听说苏轼到了江宁,竟风尘仆仆赶到渡口等候,这是多么入画的场景啊!
  
  江宁数日,二人多次作诗唱和,谈玄说妙,其乐融融。苏轼游钟山后,诗句有“峰多巧障日,江远欲浮天”,王安石读罢,谦称“老夫平生所作诗,无此二句”。苏轼离开后,王安石又对人说:“不知更年几百,方有如此人物。”
  
  历经宦海浮沉的政治对手,最后捐弃前嫌,惺惺相惜,这是一种“放下”的境界。另外,苏轼把秦观托付给王安石,按寻常逻辑看,应属所托非人,毕竟秦观已列入自己的门墙,而他过去和王安石又有那么多的隔阂和互伤。但苏轼毕竟是苏轼,他深知王安石这等人物,必有恢宏的气度,岂可以寻常之情视之?我以为,性情如王安石、苏轼这样的人物,于公可以势同水火、寸步不让,于私却可以把酒言欢、肝胆相照。下面这个例子,正是泪点。
  
  “乌台诗案”发生时,王安石已被罢相三年,正在江宁隐居,当他知晓苏轼遭此劫难后,竟连夜写信,派人飞马进京呈神宗,信中有这么一句话,分量很重:“岂有圣世而杀才士乎?”神宗看了王安石的信,思之再三,决定放过苏轼,将其贬为黄州团练副使。试想,当时苏轼已经被定罪,自忖凶多吉少,甚至给胞弟苏辙写信交代了后事。苏轼入狱后,在“天下之士痛之”却“环视而不敢救”时,没承想赋闲在家、不问世事却声望犹在的昔日政敌王安石,振臂一呼,跳出来解救苏轼,吁请神宗刀下留人,这是何等磊落的胸怀和高贵的人格啊!
  
  而苏轼向王安石推荐屡试不中的无名词人秦观,也是他有情有义和注重才学人品、不计门庭出身的气度使然,秉持的还是那份扶持晚辈、唯才是举的古风。文人相轻不是大文人所为,大文人看见别人有美妙的才华,非但不会忌妒,反倒会倍加呵护,给予帮助,所以,才当得起一个“大”字啊!我思忖,苏轼之所以向王安石推荐秦观,也可能考虑到自己即将赴任汝州,与居住在高邮的秦观相距遥远,关照不上,而秦观却与身居江宁的王安石有地利之便。把秦观推荐给王安石,以王安石的崇高威望,定能使秦观在文坛上有所“增重”,也算了却作为师长的一份心愿。这又是多么深厚的一份师生之情啊!苏轼当然不会忘记,自己当年应试科举,曾得到前辈欧阳修的极力举荐,才使得宋仁宗关注到他,并高兴地说“吾为子孙得两宰相”(另一个指苏辙)。
  
  以后,苏轼的延誉、王安石的勉励,终于使秦观脱颖而出。仅过了一年,37岁的秦观三度应试,高中进士。还是由于苏轼的举荐,秦观先后担任太学博士、国史院编修等官职。
  
  令人叹息的是,两年后,王安石离世。与苏轼江宁一别,此生已是永诀。
  
  其实,任何事情都有两面:秦观因苏轼的一路扶持而走上自我发展的道路,但毋庸讳言,也正是由于他是苏门弟子,故而从政后随着苏轼政治生命的起落而备尝世道的艰辛。贬职、起复、流放,再贬职、再起复、再流放。且在彼此的流放途中,秦观与他的恩师苏轼时有书信辗转往来。不过在宋朝,范仲淹、欧阳修、司马光、黄庭坚甚至蔡京,都曾体验过贬谪途中的落寞和凄凉。
  
  元符元年(1098年),秦观由郴州编管横州(今广西横县)。“编管”是一种使人失去人身自由的重罚。次年又徙雷州,在雷州自作挽歌。元符三年(1100年)五月得赦令,八月十二日卒。可以讲,秦观死在了流放途中。苏轼得到消息后,“两日为之食不下”,并在信中提到:“哀哉!痛哉!世岂复有斯人乎?”“天下惜此人物。”
  
  行文至此,我未引用一句秦观的诗词,虽然他的词作是那么动人,而且和他的贬谪生涯密切相关。本文的用意并非谈论他在文学上的非凡成就,这方面的表述和研究成果可用车载斗量来形容了。我所叙述的,仍然是一种力透纸背的人性。
  
  说句实在话,作为男人的秦观,在生命的承压能力上,远没有他的老师那么豁达,也比不过同一师门、同样被贬谪的黄庭坚。如果说“一蓑烟雨任平生”是苏轼的洒脱,那么“付与时人冷眼看”则是黄庭坚的傲然。苏轼的流放地比秦观的更为荒僻,远贬海南是当时最严厉的惩罚。至于苏轼遭受的诽谤、打击甚至死亡威胁,也远比秦观更为险恶、更为严重。但用一句现在的话来说:苏轼的心理素质过硬,他吃得下、睡得着、看得开,无论何种境遇,都能活出一份自己的精彩。相形之下,秦观却有一颗多情而纤弱、敏感而忧郁的“词心”(冯煦《蒿庵论词》),稍有一点痛苦,他就痛彻難当,划开一道小口子,就流血不止。话又说回来,不谙官场、词才超绝的秦观,却甘愿终生追随苏轼,哪怕这意味着更多的苦难,他从没有像其他一些人那样见风使舵、落井下石,搞政治投机,这就很不简单!他真的就是“一根筋”——认定了,就走下去;选边站了,就永远选边站;已经追随的,就永远追随,至死而未悔。秦观把所有的伤痛和哀愁、落寞和心碎,填进一首首凄美的词中。谁能否认,貌似柔弱的秦观,不是人中的君子和世间的大丈夫呢!
  
  有人认为,“文人相轻”是自古以来的一种恶习。有一个传说,堪称比较极端的事例:初唐诗人刘希夷写了“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舅舅宋之问读罢击节赞叹,要外甥把诗让给自己,外甥不同意,舅舅竟出狠招致其死,可见宋之问的人格卑劣。但同样在唐朝,也有王(维)孟(浩然)、李(白)杜(甫)、元(稹)白(居易)、韩(愈)孟(郊)的并称和深厚友谊的载传。如果唐朝主流文人不具备这样开阔的胸襟和恢宏的气度,又怎能造就唐诗的大气象和大境界?北宋的王安石、苏轼、秦观之间相互映衬以及彼此照耀的星辉,是一种人格精神、士子风范的传承。唯其如此,才温暖了后世无数人心,使得中华千古文脉中的真骨血历经万劫,却香火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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