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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像缺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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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冬日里前往陕西的兵马俑博物馆,那一天,狂风呼啸,我脑瓜儿冰凉。我看到的景象,就是两千多年前,东方诸国的兵卒们看到的景象。
  
  只有近距离观察,才能透过那些兵俑的面孔,辨识个体之间的差别。我感觉那些兵俑有灵魂、有感情,甚至随时可能开口说话。
  
  人们普遍认为,秦始皇缔造这支军队,是为了炫耀他无可比拟的人间权力。巫鸿先生在他的著作中说:“骊山陵中金字塔式的坟丘是秦始皇个人绝对权力的象征。”
  
  但是,一个问题出现了——假如秦始皇是为了突出他的个人权威,那为什么不干脆建造一个巨大无比的个人塑像,让世人崇敬和瞻仰?
  
  假如我们把视野放宽,就会发现,这样的巨型雕像,在世界其他早期文明中都曾经出现。在四五千年以前的尼罗河畔,人们不仅制造出了二十米高的狮身人面像——斯芬克斯,同时,也把最宏伟的雕像献给了人世间的王——法老。四千多年前,在古埃及以东、亚洲西部的古巴比伦,也铸造出了萨尔贡一世的青铜头像。与春秋战国时代相平行,在爱琴海温煦的海风里,古希腊人发现了人体之美,雕塑家米隆在公元前5世纪创作的《掷铁饼者》,肌肉男手持铁饼蓄势待发的那种动感,在今天仍被当作体育运动的绝佳标志。但是,在中国,造型艺术历经夏商周秦四代,早已进入辉煌之境,人像艺术也已从怪力乱神和动物世界里脱颖而出,但截至秦代(乃至以后更长的时间),从来没有产生过一尊巨大无比的个人塑像。
  
  在商代,人们认为祖先都是神灵变的,所以神和祖是不分的,青铜器上的纹样符号,很多都是不同氏族和家族的徽号。据此,蒋勋先生认为:“至少在西周以前,中国人以部族的共同符号(图腾)作为崇拜的对象,而不把‘伟大’的概念与个人相结合。人,在死亡以后,统统归到一个共同的图腾符号上,是巨大的龙或凤,这强调的只是龙的符号,而不是某个人。”他还说:“一直到相当晚近的时代,中国人并不喜欢替自己立像,立像留影仿佛是人死后的事,这自然和中国俑的历史有密切的关系。”
  
  假如我没有曲解蒋勋先生的意思,那么他的意思是这样的:在那个古老的年代,生产力不够发达,人是要抱团取暖的,主要依靠家族和集体的力量,而不强调个人主义。
  
  我想他说得有道理,但问题是中国人从来没有放弃过个人崇拜,越是在生产力落后的时代,就越是流行崇拜,只不过人们崇拜的对象由万能的神灵,过渡到至高的君主。这样的例子,史书里比比皆是。那么,对于君主的这种崇拜之情,为什么没有被物化成巨大的塑像呢?
  
  二
  
  秦始皇苦心孤诣打造自己的陵墓,塑造的却是普通战士的群像。我想这一定不是因为他谦虚(他以“始皇”自居,就说明他不是一个谦虚的人),其中的缘由,又是什么呢?
  
  为了想明白这个问题,我想我们还是回到原点——兵马俑到底是干什么用的?
  
  前面说过,秦始皇缔造这支军队,是为了显示他在人间的权力。这时,一个问题出现了——秦始皇并没有打算把这支部队留在人间,而是自它们诞生那一刻起,就率领它们潜入地下。他的权力,是向谁展现呢?
  
  在秦始皇的时代,以活人殉葬非常流行,这是皇帝人间权力的一部分。皇帝死了,就得有人陪着去死。那些与他关系亲密的妻妾、臣僚和亲属,在人间占尽便宜,轮到为皇帝殉葬,他们也是首当其冲。除了这些人,普通的行政和军事角色都是以陶俑来代替的。
  
  这些兵马俑,于是成为秦始皇所设计的“未来世界”的一部分。西汉时代的历史学家司马迁对那个世界有过这样的描述:
  
  “始皇初即位,穿治骊山,及并天下,天下徒送诣七十余万人,穿三泉,下铜而致椁,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臧满之。……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
  
  当秦始皇在死后“穿越”到那个“未来世界”,他生前的所有布局,都将在那个世界里为他服务。也就是说,在那个“未来世界”里,他还活着,因此,他自然无须再像法老胡夫、萨尔贡一世那样,要重塑一个自我。
  
  然而,这样的解释,又带来新的问题——假如仅仅出于一种拟人的手法,那些泥制的人像,有必要做得那么逼真、讲究吗?
  
  一定是另有原因。
  
  三
  
  前面已经讲到,古代中国人创造图像时,更看重的是功能意义,跟艺术史没关系。也就是说,博物馆里陈列的那些古代艺术品,在当年是为了“用”,而不是为了“看”。比如商周青铜器上的动物纹样,不仅仅是作为装饰存在的,而是具有某种通灵的神性,有它们在,笨重的青铜器才能成为一件神器。
  
  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商周墓葬中发现的那些随葬物——青铜器、漆器,甚至金、银、玉器,为什么打造得那么一丝不苟,而不是像今天这样,用纸糊的电视、手机,或者“亿元大钞”就打发了。它们不是作为替代物出现,而是像现实中的器具,即使在黑暗的地下,也要随时使用的。在他们的观念里,死人的世界和活人的世界其实没有区别,因此,它们不是隨葬品,而是死者的日常生活用品。
  
  同理,秦始皇决定打造几乎与真人等大的军人陶俑,也不是(或者说不仅仅是)要用一种象征物代替活人来殉葬,更没有一点儿艺术诉求。他是把这支泥制的军队看成一支真实、凌厉的军队,用来抵抗冥世中的一切顽敌。
  
  四
  
  于是,在这支威武的军队背后,我看到了秦始皇的恐惧。这个不可一世的王,面对三百尺深的地下——那个他尚未抵达的世界,竟显得那么虚弱、孤独,没着落。
  
  其实,秦始皇从来都是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人。他后来扫六合、吞八荒的那种凶猛,还有他焚书坑儒的狠劲儿,都是抑郁型人格的反弹。他的优越感和悲哀同样突出。他用凶狠和血腥来掩盖自己的虚弱与惊慌,以至他在死后,还像一个婴儿那样需要保护。
  
  杰西卡·罗森说:“秦始皇由著名的兵马俑大军守卫,很多其他墓葬则以石门和巨大沉重并经过精心凿刻的石块封闭。死者似乎对外界怀有很大的恐惧。”
  
  秦始皇陵,无论多么壮丽,它都不过是一件用来容纳恐惧的容器。
  
  陵墓有多大,他的恐惧就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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