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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米温润清香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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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伦敦。
  
  我和苏珊·艾尔德金一起走在她家附近的一条街上,在诺丁山附近,眼看着简洁时髦的餐馆渐渐出现了。我们在中英作家灵感之旅的时候,总是住在同一个火车包厢里,后来又在英国同赴火车之旅,这样就成了朋友。我们走着走着,商量着去哪里喝点,她突然停下,吸着鼻子:“闻,闻!”
  
  淡淡清甜,霭霭水汽,融融暖意,轻轻拂过鼻尖。在黄昏时,被伦敦硬朗晚风吹得凉硬的鼻腔忽然软了下来——这是大米饭将要熟的时候散发出的气味,白色水汽从锅盖边缘一团团溢出,我都能听到,胃在身体中央发出一声温柔的叹息。
  
  “想中国了。”苏珊仰面向天,好像天空的什么地方,即是我们的绿皮火车曾经奔驰过的中国大地。在那里,我们每天都吃这样温润和清香的大米饭。
  
  我的鼻子和我的胃,融化在伦敦街头米饭的一缕香气里。
  
  “我是亚洲人,米饭就是我们的母乳。”我对苏珊表白。那米饭香气尚未消散的一分钟里,家乡的一切好像整个大洋那样将我淹没,那是我的亚洲。
  
  那是古老河姆渡山水间的一个小博物馆,展出在江南出土的河姆渡遗存,那是七千三百年前江南祖先留下的东西,比红山文化早了三千多年。那里的灯光照亮一小撮几近黑色的稻米,七千三百年前河姆渡人种植的水稻。讲解员是十二岁的河姆渡孩子,博物馆的小志愿者。她用绯红色的细小食指为我点出稻米壳上一条细细的筋,那是种植米的标志,野米没有这条筋。十二岁的女孩子,七千年前的稻米,童真的声音勾画出的遥远过去,心中激荡着对古老稻米的感激与归属感;
  
  那是江南多雾的、浅蓝色的、被唐诗歌咏过无数次的天空,覆盖在稻浪翻滚的万顷良田之上;中华平原上的稻田大多已经非常古老,在《古诗十九首》的时代,就已经有人感叹于古墓被犁平,种上的稻子在春天郁郁葱葱的情形。而在更为雅致并正典的《诗经》里,恋爱的男女们,失和的夫妻们,总是在环绕着绿色田野的地方歌咏他们的感情。在爱与不爱的古老纠缠里,总能看到田地里的百谷是如何成长,丰收后的田野如何令人感伤。古诗词里,那些仁慈的人会在田野的这里、那里,留下些稻穗,任凭寡妇捡拾。在似乎遥不可及的古代,在江南和中原的平原地带,稻田总是人们生活和爱最殷实的背景,也是人们发思古之幽情最动人的场所;
  
  那是镰仓禅寺里苍翠的竹林,和一碗汤水明亮的绿茶,以及茶汁里沉浮的一粒粒烘焙到褐色的玄米,当玄米在齿间被压碎时,那一小缕清脆的米香;
  
  那是基督城一家中餐外卖店里一碗几乎油炸般的炒饭,难以下咽的炒饭带来了我难以忘怀的恼怒,因为有人远在天涯海角糟蹋了白米的温和朴实;
  
  那是曼谷溽热的潮湿阳光下低眉微笑的金色佛陀,佛陀面前是如花的人妖,扭动极其柔软灵活的褐色手腕跳舞,戴着金指套的细长手指摆出各种姿势,像孔雀的,像蓝花的,像鸟首的,这古老的祈福舞蹈,是为了向佛陀祈求雨水。那一年,本是世界第一大米出口国的泰国失去了世界第一的位置,因为东南亚平原的雨季没有足够的雨水。稻米的收成有种上天恩赐的命运,没有足够的水,没有足够的阳光,便没有米。所以,在东南亚各地绿油油的稻田里,或者细小的田埂上,总能看到小小的木头神龛,即使再小,神龛前也有一杯大米、一根燃香、一串鲜花,佛陀坐在各地的小神龛里,保佑稻谷的收成,倾听稻谷在夜间成长的声响,看人们欢喜或者失望的表情;
  
  那是一碗热乎乎的,乳白色的,上面结了一层薄薄米油的米汤,用最新鲜的大米加水,烧滚,逼出米里最营养的汤汁和米油。孩子生病了,女人腹泻了,小婴儿没有母乳喝了,它都是亚洲人最值得信任的食物,也是最后的退路,要是连米汤都不能喝了,就没办法了;
  
  那是北极冰天雪地中央的一栋小红房子,面向北极最古老冰川的厨房里,一小锅正渐渐柔软稠浓起来的大米粥,那是我们不远万里从上海带过去慰问留在科考站里越冬的科学家的食物。科考队的队长亲自守在那只小搪瓷锅旁边,用一枚汤勺搅动正在渐渐成形的米粥。其他人都自觉留在自己房间里,忍住不出去分享;
  
  那是清晨时分斯里兰卡的康提古城,史诗《罗摩衍那》里描述过的城市,佛牙寺里,人们用褐色的细长手掌托着鲜花和一小碗新鲜米饭,去佛陀面前奉献。一小碗一小碗米饭,白色的,柔软的,还散发着袅袅暖气,被小心地倒在佛牙前面的长桌上,小和尚将它们收拾到大锅里,中午就布施给穷人。一朵朵鲜花,放在清水里,去供奉在佛像前;那是“这米饭的气味,就是我的亚洲”。苏珊继续用她那高高的鼻子搜索空气中逐渐稀薄下来的温暖气味,这却是我的世界。从靠近了赤道的印度洋,到靠近了北极的北冰洋,我处处总是能与米饭邂逅。从越过赤道的南半球,到去南极的科考船出发的基督城港口,我还是处处能与米饭邂逅,我与稻米的邂逅是一张世界与血缘之地相连的世界地图;
  
  那也是韩国河东的小乡村,一棵柿子树下的小饭馆里,热气腾腾的一碗大米饭,用下部尖尖的青色碗盅盛起,堆得高高的,米饭尖上撒了一些芝麻。那亮晶晶的大米,雪白的,柔韧的,水放得恰到好处,焖得也不硬不烂,又新鲜,所以它散发的香气,让人想起刚洗干净的少年的身体,生气勃勃的。垂危的老人,拿到这样的少年捐出的鲜血,输入死气深沉的身体,几个小时以后,就会化险为夷,直到两三天后才会渐弱。用乌木筷子挑起一小团放进嘴里,嘴里满是只有米饭才能给人的那种朴实的美意,一切都还好,太阳正在升起,岩石嶙峋的半岛有青山绿水,嘴里有满口沉甸甸的米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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