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停止歌颂苦难

我的一篇小文《坐在马路上梳头的民工媳妇》在博客上发表后，引来不少网友发表评论：有同情民工的不公正待遇的，有为之抱不平的，还有表达赞美的。一个未署名的网友说：“中国人民是世界上最勤劳、善良、坚韧的人民。”另一个网友说：“他们赚钱真不容易，我除了佩服，别无话说。”
　　
　　老实说，看完这两条评论后，我感觉真不舒服。这些网友面对在贫困线上挣扎的民工，无视这些现象的不合理，反倒去赞美现实加于他们而他们不得不忍受的困苦。这样的反应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很常见，许多人对此见怪不怪，实在是中华民族的一大怪：对苦难的现实不求改变，只是对遭遇困难的人们不断加以赞美，而赞美无疑是一种鼓励。在这种赞美背后，我只发现两样真实：愚昧、冷血。
　　
　　除了赞美广大底层劳动人民的困苦现状，国人还喜欢赞美母亲的自苦。中国妇女在家庭中处处自苦以顾全其他家庭成员的“美德”，长期以来受到热切的歌颂。几年前歌手满文军的《懂你》MTV在中央电视台播出后，感动了整个中国，一切拥有对挺挨在困苦中母亲的记忆的人们无不眼眶潮湿，心头火热。MTV画面中的主角是个如牛马般劳作的母亲，污垢的面庞，蓬乱的头发，被柴草压弯的脊背，背着家人舔孩子吃剩的汤碗……歌曲的基调充满哀怜与赞美，歌手满文军充满感情地演绎了一个感恩的儿子，但主角的结局却并不乐观——结尾一句是“你的寂寞我的心痛在一起”。儿子对辛苦抚育自己的母亲充满了遥远的怀念，他深情地歌颂母亲，但他抒情的重点并不在于帮助母亲摆脱困境，而是把母亲放到他心灵的祭坛上，告诉她：“多想靠近你，告诉你我其实一直都懂你。”
　　
　　在这里，我无意追究这个儿子对母亲的爱是否足够真诚，我只想说，我们是否有必要去赞赏母亲的磨难？如果你的答案到现在一直是肯定的，那么我要推出我的结论：这意味着你不准备对母亲的苦难进行反思并予以改善，而安于让母亲在物资短缺的情况下出让她的那部分给你，你的赞美实则是鼓励母亲继续这么自苦下去。无法想象，一个饥肠辘辘的母亲面对只会一次次流着泪扑上去亲吻她、赞美她的儿子，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大概有点类似慷慨捐躯以维护国家利益的士兵吧，因为她对孩子的爱已经被升华为一种荣誉了。
　　
　　曾听一个小伙子说过，他家里最值得尊敬的就是他的母亲和奶奶。因为在家庭困难的那些年月里，母亲和奶奶吃得最少，男人干的力气活她们也照干，且干得比男人还多。他的言语中充满了对女性长辈的赞赏和感激。对此我想说什么呢？我想说，赞赏是没有必要的，因为忍饥挨饿对她们没有什么好处；让女人干男人的活也不是什么光荣——除非你想让她们继续这么挨下去！
　　
　　总是这样，国人总是习惯赞美那些匍匐在苦难中的人们：赞美他们的勤劳（卖命），赞美他们的坚韧（经折腾），赞美他们的任劳任怨（奴性）。赞美的直接效果就是鼓励。中国的舆论一直在鼓励人们强化自己忍受苦难的能力。
　　
　　一个鼓励受罪的民族，一个歌颂对苦难要有耐受力的民族，只能催生更多的视苦难为当然的劳工，催生大量视牺牲为光荣的母亲。在《圣经》中，因为苦难具足了罪的特质，苦难的存在是对人们的原罪的救赎。对于牺牲的一方，在一个光环灿烂的荣誉的笼罩下，似乎一切痛苦的起因和内在的逻辑都变得不再重要了。你当牛作马地活着，人们便不假思索地给你赞美，而你在得到别人口头肯定时，会觉得你沉重的付出是有意义的——至少也值一个彩头，尽管彩头是一个廉价的荣誉。最终受惠的大人们只需要肯定、赞扬牺牲者的“勤劳”就够了；受惠的儿子们，只要深情款款地歌唱一曲《懂你》就够了。可以被利用的爱，一贯来自顺民和母亲，而一个安于利用顺民和母亲的民族，是个什么样的民族？
　　
　　请停止歌颂同胞的苦难，假如你不想他们继续遭受苦难！
　　
　　请停止鼓励同胞忍受苦难，假如你肯正视他们遭受的不公！
　　
　　面对不公，我们该好好想想：如何改善？如何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