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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负耻辱及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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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负耻辱
  
  原谅雨水,它使土路泥泞,河堤崩溃。原谅雨中的乌鸦,它面目阴郁,一声不吭。一片乌云遮盖了天空,鸦群扑扑飞散,仿佛夜晚的碎片。
  
  原谅老鼠,它穿墙打洞,四处撒野。原谅捕鼠的猫头鹰,它形容猥琐,看上去昏昏欲睡,但这仅是一种假象。原谅小鸡,它啄食草根和虫子。公鸡打鸣,母鸡下蛋,各司其职。原谅抓小鸡的老鹰,它从高空俯冲下来,像简短的闪电,或生活的训诫,没有一句废话。
  
  原谅猪舍里的肥猪,它满足于吃喝和睡眠,脑满肠肥,四肢无力。原谅杀猪的屠夫,目光迟疑,手脚利落,利刃准确地插入猪的心脏。一个人在午夜发出杀猪般的尖叫,仿佛大鲸听见鱼鳔在碎裂。
  
  原谅稻草人,它赶走飞鸟,但身体爬满了蚂蚁。它只有手脚,而没有面目,更像是人类的影子。原谅刮倒了稻草人的大风,蒲公英被风带到远方,风中飘落的尘屑和纸片,曾经是一个人沉重的灵魂。
  
  原谅羊群,它们像散落的云朵,低头吃草,内心怯懦。一把雪亮的刀子在等待,犹如苹果树上的每一朵白花,都埋伏着一双采摘果实的手。原谅披着羊皮的狼,它不幸生而为狼,但不比一只羊的寿命更长。
  
  这个星球是人类、老鼠和蟑螂的乐园,但却是飞禽和走兽的坟墓。寒月如狼牙在冬夜闪烁。狼消失了。狼直立行走,狼变成了人。原谅爱说谎的牧童,狼姗姗来迟,他隐秘的欲望,就是跟一只狼遭遇。
  
  原谅这个白痴,他多么快乐,但他不知道自己的快乐。他的世界是一张白纸,还没有落下一滴刺眼的墨水。原谅这位默默无闻的诗人,他写下了一万首赞歌,但没有一首献给任何一位母亲。原谅他诗中的月亮在变黑,原谅他的悲愁像水波在扩散。
  
  原谅冬天的树木,它的叶子掉光了,它的根像蛇在冬眠,它的花朵变成了标本,或者泥土的一部分,最主要的是它带来了春天。原谅这支火炬,以及点燃火炬的人。给世界带来了火光和暖意,但照亮的是漫漫长夜和无边的黑暗。
  
  原谅触怒皇帝的罪犯,他冒犯法律和秩序,作恶多端,内心荒芜。原谅处决罪犯的刽子手,他只是一件工具,一道指令,一个程序。原谅骗子、国王和孩子,他像我们一样说谎。他像我们一样愚蠢,但我们不像天真的孩子,敢于说出最小的真相。
  
  原谅上帝,他创造了人类,也创造了疾病和死亡。他创造了天使,也创造了魔鬼和基督。原谅上帝的信徒,他们日夜祈祷,为死后升上天国,而对坠入地狱的人冷嘲热讽。没有谁是真正的无辜者,没有谁不会得到宽恕,但我们仍在大地漫游,背负人类的耻辱,犹如背负沉重的石头。
  
  马
  
  在黎明中,在树林里,马在浓雾中现身。它的四蹄浮着白雾,浑身洁白,高大神骏。它像一团更浓的雾,像一座大理石浮雕从虚空的石头上凸出,那些石头主要由浓雾构成。在清晨,我曾经目睹一匹马,穿越错杂的枝桠来到湖边。湖泊幽深,仿佛深蓝色的宝石。在晨曦中融化。
  
  马优美的脖子在湖水上弯曲。颜色稍深的草叶,向着天空生长。叶尖上,露珠在燃烧。在杂草和灌木之中,盛开着一束束复杂而神秘的玫瑰。马往林中深处走去,融入越来越浓的白雾。马离开了,湖水中仍留着它的倒影——湖水中,有一匹永恒之马。
  
  是我梦见了那个清晨、湖泊和马,但愿那些野草和玫瑰将我遗忘。它们从泥土神奇的口袋中掏出闪光的钻石。我用梦幻塑造了那个黎明和那片树林。但一匹完美的马拒绝塑造,甚至连马蹄声也无法捕捉。
  
  一匹完美而绝对的马没有颜色,没有形状。它不是一匹马,而是无数匹马的重复与垒叠。哦,为什么我梦见的那匹马却浑身雪白?当它在黎明中出现。裹着一团白雾。马从我的身上跃出,像越过一条吊桥,进入了辽阔的原野。
  
  马和它的替身在天上奔跑,在我的面前显现为云朵。马以自由为圆心,以速度为半径。马的轨迹,是一个伟大圆周跟天穹重叠。马奔向落日,天上堆积着崭新的黄金。马在天空的尽头飞奔。宛如落日。无限辉煌、孤独。
  
  马挣脱缰绳和笼头,抛掉了马鞍、马车和马厩。马吞咽骑手。犹如吞咽草汁。一代代骑手的血肉在马身上消融。马绝尘而去。马在繁星闪耀的穹顶上,将身影隐匿。犹如硕大的白花在黑暗中绽放,仿佛由白银和月光锤炼而成。
  
  马走出具体的身躯,像一片云掠过山冈和屋顶。在浩瀚起伏的夜空,群星勾勒出巨大的马头。我牵着我的马走在原野上。走入一个梦幻般的清晨,仿佛喀戎m①带着他的身体。注①:喀戎是希腊神话的一个半人马,他以和善及智慧著称。他是多住古希腊英雄的导师,诸如忒修斯、阿基里斯、伊阿采、赫拉赫勒斯等。
  
  某次旅行看见的神秘河流
  
  导游又一次错过了风景。一棵杉树像五指张开的手掌,刮了他一个耳光。在石砌的登山大道上手拿数码照相机捕捉风景的人群,面面相觑,犹如持着长竿网兜的捕蝶者,只能捉到风与影。最美的风景,在景区之外,在温泉旅馆的对面。在千仞绝壁之上,一条绳梯往云雾中不断延伸。而一群白山羊。在黑黢黢的山崖上啃草,宛若耀眼的茶花。
  
  我看见了河流。它在悬崖下轰响,像愤怒的巨人以头撞墙,仿佛摧毁了这堵山崖,对面就是大海。它像铁笼里的猛兽,在咆哮。在怒吼。它用牙齿咬啃着牢固的铁栅栏而无济于事,犹如镜子中囚禁的飞鸟和浮云。并不知道,露珠是镜子,天空也是镜子。鱼类的脸庞在波涛中闪耀,它们也是镜子,一条暴怒的河流也是流动的镜子,即使它被击碎,被拆散,也无法逃离它的映照及其映照之物。
  
  一条神秘的河流被沿途汹涌而下的山洪扰乱、搅浑。在上游。它静谧的河湾,宛如一个个清澈的圆圈,尽管在镜子的底部,搅动着无数只猛兽的漩涡。水声从巨大橡树的内部传来,流水从枝条上溢出而成为叶片和花朵。残损的花瓣,像绷带紧紧包裹着果子。在丰盈的秋天,每一棵果树,都是装满了水果的柳条果筐。
  
  水声从美妇人的身体传来,在遍地芦花之中,一个人卷入了艳遇的波涛。啊,河流一步跨出河床而成为瀑布。它像燃烧的大白菊,跃入自已的闪电——河流的另一副面孔,水的珍珠卷帘,一张撕裂又聚拢的白纸,书写着玉石似的泡沫。啊,河流妄想逃高大地,而成为一棵树木向天空走去,又被无数尾树叶似的鲶鱼用力拉回。
  
  河流穿过茂密的树林,仿佛遥远大海的回声。仿佛天亮前,我完成而又忘掉的梦境,柳树像梳头的少女跪在水边。暮色像鸟群扑入树林,落日像石头急速坠毁,河流在黑暗中渐渐消失。
  
  一首诗之诞生及其意外
  
  我在纸上写一首诗,(“纸与笔”若换成“电脑”呢?)像钓一尾大鱼(电脑显示:梦幻般的大鱼潜入深渊)。童年时。我静坐于长满草根的河·岸,那根透明的丝线传递着我的贪欲。你瞧。鱼儿咬钩了(一首诗露出了端倪。犹如蟋蟀在洞口露出黑亮的额头,但我还没有把握将它捕捉),我激动如水中乱动的浮标。
  
  在客村,我的梦想宛若榴花坠入乌黑的河涌(鱼虾绝迹,蚊蚋飞舞),我像一截蚯蚓套在鱼钩上(嘘,小声点,别惊动水中的鱼形少女),她是每一条不上钩的鱼,或咬断了丝线。(上网去,上网去,深诸分身术的大鱼。变成了无数条小鱼,轻而易举地穿过每一个网眼)。
  
  词语在笔端涌现,像闪光的鳞片共同构成了鱼身,混珠的鱼目尚未抠出。只有鱼嘴是真实的。
  
  (曙光初露。鱼在浅水池中啜饮。它的刺是否鲠住自己的喉咙?)是我写下了那首诗。我的脸庞在诗中显现(在电脑屏幕上,字迹可以消失,但并非乌有)。
  
  一首永恒之诗,犹如环形面包中央的圆圈,(这岂非是鱼嘴的形状?)在彩显、键盘和忙碌的十指之间。另一首诗覆盖了它。(大鱼吃掉小鱼?)瓶中的墨水。犹如沤霉的地雷。还没有被书写的手引爆。(一滴墨水。也隐藏着乱麻似的命运,有谁去拉出那根线头?)
  
  我反复地书写以完成那首诗,我重复地活着以成为那个人。大鱼穿越浅蓝的水域,它借助鱼鳔自由升降(虚拟的波浪在屏幕溅出了水花)。鱼是鱼鳔、环绕着它的鱼腹及其鳞片,正如这首诗是意象、节奏和空隙。我是钢笔、纸和纸上的笔迹,它们相互融入仿佛全已遗忘(一首在电脑上完成的诗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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