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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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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阳台上

老康为了表示对小鱼的欢迎,特地在凛冽的寒风中站立了半个小时。
  
  半个小时之后,终于看到戴着帽子、裹着围巾的小鱼像只大兔子一样蹦到他面前。小鱼向他摆着两只手,尖着嗓子抱怨道:“这里真的是好难找啊!我绕来绕去转了一个大圈,就是找不到进来的路,是不是富人住的地方都是这个样子啊?”因为老康自己也是平生第一次入住别墅,自觉身价与以往略有不同,理应更庄重一些才符合这别墅区的氛围,便宽容地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在前面带路。
  
  小鱼本姓于,是老康退休前一个办公室的同事,一个三十岁的老姑娘。工作之余,小鱼喜欢写几句晶莹剔透的诗,每首诗的署名是一个哀怨的笔名——“老少女小鱼”。老康能把小他三十多岁的小鱼引为知音,除了两个人都喜好写几句诗,还因为相亲这样一个重要的共同经历。两个人都差不多相过一个加强连,实战经验之丰富,足以编写一本指南手册。尤其是老康,从一头黑发一直相到满头飘雪。
  
  进了别墅,小鱼一边脱羽绒服,一边跺着脚喊:“好暖和啊,到底是富人区,暖气烧得真足啊。”这是老康妹妹的房子,他妹妹一家去欧洲度假半年,房子空着无人打理,据说房子一空很容易颓败,便请老康暂住进来,浇浇花,打扫一下卫生,做一个临时“门卫”。
  
  两个人的小型聚会也有十多次了,这一次却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崭新感和陌生感,有点儿像多年未见的老友忽然在一个雪天重逢,又像在路边的馄饨摊上刚刚认识的两个陌生人,带着点恍惚,带着点伤感。小鱼默默地啃一口饼干喝一口茶,她在老康面前除了带一点儿难兄难弟之间的怜惜,还带一点儿女儿在父亲面前才会有的娇痴。
  
  两个人喝了两壶茶,吃了一盘点心,然而茶余饭饱制造出一种更大的虚空感,弥漫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两个人连逃都无处可逃。老康忽然像下了什么决心一样,起身去另一间屋里翻找什么,然后捧出一本陈旧的相册。
  
  相册里有他五岁时的照片,十五岁时的照片,三十八岁时的照片,五十岁时的照片。小鱼又往后翻,忽然指着一张年轻女人的黑白照片问老康:“好漂亮啊,她是谁啊?”老康看了一眼照片,半是得意半是谦逊地说:“漂亮吗?别人也都说她漂亮,年轻时确实还算得上漂亮吧。”然后又顿了顿,凄凉地环顾着他处说,“这是我的前妻,我们结婚两年就离了,那时候我们都还不到三十岁,现在都已经六十多岁了,三十多年怎么忽然就过去了。”
  
  小鱼大惊道:“原来你还有过这么漂亮的老婆?那怎么就离婚了呢?”老康说:“年轻时我们吵了一架,我一生气就躲到一个朋友家住了几天,没和她联系。那时候没有电话,也没有手机,她找不到我。后来等我回去了,发现她也不在家里,不知道去了哪里,结果我也找不到她。再等到后来,我们终于见面了,可是心里都有了隔阂,又年轻气盛,谁也不愿先低头认错。和解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后来挽回不了就离了。又过了好多年,我才明白,当初那点事算什么事啊。我是真的后悔了,可是已经没有用了。”
  
  “那她后来又结婚了吗?”
  
  “听说她离婚不久就找了一个男人結婚了,那个男人好像是哪个厂里的工人,很喜欢她。可问题是,我听说他是个独眼龙——他有一只眼珠子是假的,玻璃的,都不能转动。”
  
  “那你们后来见过吗?”
  
  “我知道她家住在哪里,也知道哪个阳台是她家的,可是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那你后来为什么不再结婚?在接下来的三十多年里都没遇到合适的女人吗?”
  
  老康一声长叹:“倒不是没有合适的,也不是没有遇到对我好的。曾经有一个中学老师,人特别好,对我也很好,我们差点儿就去领证了。可是真要去领证的时候,我就做不到了……因为我忘不了我的前妻,我还是觉得她最好,后来我遇到的所有女人在我眼里都不如我前妻。你知道吗?虽然她早就和别人结婚了,我却始终有一种感觉,就是我一直在等她回来。”
  
  “难怪你在三十年的时间里,一直相亲,一直失败。其实你根本不是在相亲,你只是给自己找了一种打发时间的方式,同时还在用这种方式欺骗自己。”
  
  老康的眼泪忽然流了下来。他说:“是的,三十年前我就明白,我要孤独终老了。可是你知道吗?我其实并不害怕,我真的一点儿也不害怕。我觉得用余生所有的时间去等一个人回来也挺好,她会不会回来都没有关系。你知道吗?这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每天黄昏时分,我都要到桃园巷散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无论春夏秋冬,无论风霜雨雪,没有一天中断过。你知道因为什么吗?因为她家就住在桃园巷,我知道是哪幢楼哪个单元哪个窗户。她家那个临街的阳台在六楼,阳台上摆满了各种花花草草,我在楼下都能看见那盆开得像血一样红的天竺葵。我知道一定是她种的,因为她就喜欢这些花花草草,最喜欢的花就是天竺葵,永远像个小姑娘一样。”
  
  “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我不会去找她的,她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听说她后来的丈夫对她也不错。我也不愿意让她知道我的任何情况,不愿意让她知道我一直没有再婚,不愿意让她知道我刚到五十岁就已经白发苍苍。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每天能从她家的阳台下路过,远远看一眼她的影子,知道她还住在那里,还在做饭,还在种花,还在听音乐,知道她过得安稳、踏实、快乐。所以我每次走到她家阳台下面时,总要在那儿站一会儿,仰头看看那个阳台,看上面的那盆天竺葵长得怎么样了,看看屋里是不是亮着灯,看看她是不是正在阳台上浇花。那些花草,有的开花,有的枯死了,有的越长越大,有的枝叶没有修剪,都从栏杆缝隙里钻了出来。死了的花又被换成新的花,只是那盆天竺葵居然一直都活着,我每次站在楼下都能看到那团火一样的颜色。三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每次我走到她家楼下的时候,都能看到那扇窗户里亮着灯。有时候,窗户里还隐隐约约飘出说话声或者音乐声。在阳台上,花草的影子映在窗户上,在这花草的影子里总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在那里浇花或者摆弄花草。她和花草的影子一起,像剪纸一样刻在亮着灯的窗户上。即使看不到她的脸,只看着这影子我也很知足了,就是五十年不见,只要她远远一个影子我就能认出来。我就那么悄悄地站在楼下看一会儿,然后又悄悄离开。”
  
  “她知道你每天黄昏都会从那里走过吗?”
  
  “我不知道。其实每天从那里走过时,我也不希望她知道,我只是想知道她还在那里,就好像,虽然我们已经离婚了,连面都见不到了,我还是生怕她过得不好。每次走到那里,我都会仔细听一下那阳台里有没有吵架的声音,有没有女人的哭声。没有,从来没有,我便觉得欣慰。”
  
  “也许她从来都不知道你从她家的阳台下经过,她根本没有注意到楼下有一个行人在那里驻足过。她只是在过她自己的生活,和你已经没有一点儿关系的生活。”
  
  “那又有什么关系,这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她知道不知道都和我没有关系。这真的只是我一个人的事情。”
  
  “可是你在渐渐变老,你就不怕老了以后会越来越孤单吗?如果有一天,你病了或者老得起不了床,身边也没有一个人照顾你,你就真的不害怕吗?”
  
  “心里连一个可以想念的人都没有才孤单吧。你说人这一辈子活着到底是为了什么?你想过吗?我这三十年里一直都在想这个问题。”
  
  “她当初和别人结婚的时候考虑过你的感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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