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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雪山高原两代守山人的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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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周怀珍
  
  又到了每天“828”观测和取样的雷打不动的时候了,早晨八点,中午两点,晚上八点,44年间风火山的观测站的几代守山人,从未缺失过一个观察数据。
  
  那天已是风雪黄昏,夜的黑帐正在从遥远的楚玛尔平原落下,周怀珍穿上皮大衣准备出门,新分来的徒弟孙建民说:“师傅,雪这么大,还是等明天雪停了再去吧。”
  
  周怀珍摇了摇头,说:“这是风火山观测站第一代人定下的一条铁律,我当时举过手,发过誓,‘828’雷打不动,纵是下刀子也得去。”
  
  孙建民说:“我陪师傅去。”
  
  周怀珍说:“外边太冷,你初来乍到,还是我一个人去吧,路熟一会就回来了。”
  
  掀开厚厚的棉帘子,周怀珍的身影钻入了风雪漫天的绝地里,数据观测点最远的在一公里多远的对面半山坡的路基上,要穿过河谷,再爬上一片山坡,四野茫茫,长驱的漠风吹起雪雾弥漫,他惊叹这天的落雪,将风火山的沟沟壑壑、山山岭岭化成了一片如蒸在笼屉里的白馍。周怀珍朝着莽原走去,一步一步地走入旷野之中,终于找到了几个数据点,照表格所需,抄下了一行行数据,转身再往回走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高一脚浅一脚,四处是雪,不知何处是坑哪里有沟,正往山下走的时候,突然一个跟头,摔进了雪窝里了,一下子被雪埋到了胸部,一点也动弹不得。他想喊,可是这里离观测站房子还有几百米远,雪风又大,谁也不会听见的。自己最终也会凝固和葬身在风火山的冰雪之中吗?
  
  回望自己留在风火山雪野上的足迹,周怀珍的一生,似乎都是与冻土连在一起的。
  
  冬季来到了风火山,日子漫长而又寂寞。风火山观测站两边道班三分之二的人员都轮换下山了,唯有周怀珍他们三个则要守着风火山。从这年的十月一直到来年五月份,不会有人上来,此时的青藏公路上,来往的车辆也就稀少了,除了一两周可以看到总后兵站部的兵车南行外,整个冬天几乎看不到人影。青菜运上来要吃过一个冬天,几天之内就烂完了,吃不到一点青菜,每天就是萝卜于泡饭。有一年冬季,煤烧完了,向道班上去借,道班上的煤也耗尽了,只好扒开积雪,拾牛粪来取暖。而此时风火山的地表温度下降到零下30度,区区一小堆牛粪,却能给屋里带来一丝丝暖意。
  
  黄昏将逝。而今天掉入雪窝时周怀珍却孤立无援了。他有点后悔,当时应该叫徒弟孙建民跟着自己一块上来的。现在茫茫雪原,孑然一身,如果碰上雪狼,那真的就葬身狼腹了。
  
  周怀珍觉得意识在一点点的流失,谢天谢地雪风将他冻醒了,唯有自救,方可活命。他摘下了手套,将身边的雪一点一点地扒开,为自己挪开身子开出一条雪道,可是此时的风火山气温已经骤降至了零下30℃了,赤手扒雪,不啻是将手让锋利的锐器割下,开始手冻得发红,发胀,后来则麻木了,等半个小时后,周怀珍为自己扒出一条生之路时,他双手的指关节,全都冻僵了。回到宿舍,没用任何医疗设施,等过了几天到沱沱河兵站要药时,指头已畸形,恢复无望了。
  
  来年的五月,铁科院西北研究所的科技人员上来了,这时周怀珍他们三个人可以轮流换下去休几天假,到兰州的家里处理点事情。
  
  妻子是一个能干的女人,看到守山的丈夫回来了,像一个野人,连说话都不利落了,冻掉了第一骨指的秃手,泪水哗地出来。做了满满一桌菜,到街上买了老白干,要给丈夫接风。这时在风火山从不流泪的周怀珍热泪纵横,抱愧地说:“对不起啊,嫁了我这个守山郎,真的做了牛郎织女了,孩子你拉扯着,就连买米买煤的事情,我都帮不上啊。”
  
  一看丈夫落泪了,周怀珍的老伴倒不哭了,她给自己斟满了一杯酒说:“孩子他爹,我不知道你在风火山上做什么,但是能在那荒无人烟的地方守着二十多年,你是个真男人。我这辈子嫁给你,无愧也无怨。”
  
  “谢谢!”一个普通家庭妇女的话,却让周怀珍动情动容。在家小住了几天,他又上山,此去又是经年才返。
  
  一个老人与一座寒山。周怀珍守到六十岁的时候下山了,前后加在一起,他在风火山上守了22年,而他的徒弟孙建民则守了26年。
  
  徒弟孙建民
  
  孙建民是1978年被师傅周怀珍带上山的,那年他刚好23岁。
  
  一个人守着一座冷山,身后默默地跟着一条黑狗,蛰居在风火山上,远眺日出日落,风起风静,雪落雪晴,日复一日抄着各种观测数据,数着自己每天的日子,一数就是二十七载,比他的师傅周怀珍还多呆了五年,人生已近知天命之年,大半辈子的岁月,都埋在了风火山的冻土里边去了,有关一个男子的青春期的躁动、情感、婚姻、家庭,乃至性,是如何在冷山之上从容应对的,不能不引起了我无尽的遐想。
  
  见到孙建民时,黄昏将至,风火山乌云笼罩,天空好像要飞雪了。
  
  “看看你和职工住的地方?”我突兀提出了一个要求。孙建民苦涩一笑,说:“我可是二十七年没有在风火山洗过澡,那味道你受不了。”
  
  “男人嘛,味道就该特殊一点,才与众不同,那才叫男人。”我揶揄道。
  
  “哦!”孙建民转身回望了我一眼,有点惊讶。
  
  不过,走进孙建民的房间,我所有心理准备都在一瞬间坍塌,一股难以抑止想呕的异味迎面扑来,既有刚进藏包时浓烈的膻味,还有很久不通风房间腐蚀味混杂其间,再加上身上衣服长久不洗的油腻,一个刚踏进去的人,哪怕多呆几分钟都会被窒息。
  
  偌大房间空空如也,有个氧气瓶摆在床前,房间里除了睡觉的床,几乎没有别的东西,桌子、床头柜、沙发、衣柜等等,统统与家的温馨有关的东西,似乎都与风火山无缘,可是孙建民却将观测站视为家,在这里呆了二十七年。
  
  退出他的房间,我们找了一个小会议室坐了下来。我单刀直入进入采访,询问我第一个问题让他有点突然,当初为何当了风火山的逃兵,跑回兰州呆了三个月,并不想再来了。
  
  孙建民愣了一下,回答却大出我所料:“想女人!”
  
  看着我惊讶的神情,他突然有点痛快的感觉,然后话题委婉一转,说:“作家,决非我故弄玄虚。我说的是大实话,那年我都快三十了,在风火山上守了八年了,一个八年抗战啊,还光棍一条。再呆下去,恐怕要在风火山上做和尚了,所以我不告而别,搭着青藏兵站部的军车,先逃到格尔木,然后再逃往兰州,我当时连头都不回一下,发誓不想回风火山,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毕竟我将一个男人最美好的青春都掷在这座山上了。”
  
  “后来怎么又上来了?”我反问道。
  
  “因为想到周师傅的事情让我感动!”他答道。
  
  暮色中的兰州城万家灯火渐渐亮了起来,孙建民望着家属楼前而却步,说:“师傅我不上去了,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跟你上风火山去。”
  
  “你相对象的事情还没有着落啊。”周怀珍感叹地说。
  
  “以后再说吧!”孙建民觉得跟其他人相比,他那点儿女情长的终身大事,实在不值得一提。
  
  孙建民跟着周怀珍上山了,从此再没有下来了,一守就是二十一年。
  
  坚守到第二年大队伍上山来了,可以暂时替换周怀珍几个下山了。周师傅带着孙建民他们下山回兰州休假,到格尔木城里要住旅社,由于将近十个月没有洗过一次澡,头发披在肩上,长长的,浑身一股难闻的膻味,熏得人都有点呆不住了。他们三个人在山上,一年就是四立方水,从纳赤台拉来,二百多公里的路程,水比油还金贵,根本舍不得用来洗澡。服务员一看他们的打扮,便将工作证扔出来了,说不给你们住。
  
  “为啥?”周怀珍有点茫然不解。
  
  “你们像座山雕,不能住我们这里。”
  
  周怀珍苦涩一笑,连忙将旅社的经理找来了,说明情况之后,得到老板允诺,才找到了暂时栖身之处。
  
  “那年下山,你的婚姻大事终于瓜熟蒂落了。”我仍然关心的是孙建民的婚姻。
  
  他摇了摇头,说:“连旅馆里的服务员都将我们看作座山雕,哪个姑娘会嫁我。”
  
  我沉默,不知该问什么好,但是我仍然想知道孙建民的婚姻大事。
  
  或许他早已经窥透了我的心思,说,他的第一次婚姻很失败。一直到了31岁时才结婚,那段婚姻对他来说既是一种幸福更是一种痛楚,有点不堪回首。他从未对前妻说过一个不,毕竟婚前婚后,两个人呆在一起的时间屈指可数,反倒感激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前妻所给予他的幸福时光,但是分多聚少,尤其是有了家有了孩子之后,全部的家务都压在一个女人身上,一年在一起的时间不到一个月,换成哪个女人都难以坚守得住的。因此,当妻子向他提出离婚的时候,他一点也不觉得突然了。
  
  心痛了好久时间之后,孙建民才有了自己的第二次婚姻。
  
  “你的第二次婚姻幸福吗?”
  
  “幸福这个词多奢侈。记得你们有位作家说过婚姻就像穿鞋子,合不合适,夹不夹脚,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孙建民的回答一下子变得像个风火山上的哲学家和诗人。
  
  我已经明白了孙建民的意思了。
  
  2000年6月,孙永福副部长上山来到风火山视察,看了风火山观测站四十年间留下来的1200万冻土数据,感叹地说:“风火山观测站对青藏铁路功不可没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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