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凡生命尽予收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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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乡苦、东乡早,天下最穷数东乡、东乡的男子虎背熊腰、东乡的山头拱北数不清、东乡话听不懂,东乡人不打井、东乡的山是倒立的……往昔,东乡本是河州八坊的小贩在摊子上消磨时间的话题;如今随着东乡急剧变貌,它更成了一个广泛散播的传奇。
  
  东乡是什么?名从地意,它原本指的是河州城(今临夏市)以东的乡下农村。五十年代国家进行民族识别时,当地人不爱听这个称谓,以为这个词暗含河州人对乡下人的歧视;更不喜欢因为说自家的土话就成了“蒙古尕娃”,从回族中被剔出来单另划一个民族,觉得这冒犯了他们堂堂穆斯林的身份。后来虽然习惯了当一个民族,但仍不断有更改族名的提案。根据一个古老称谓“撒尔塔”,要求更名撒尔塔族的呼声起伏不息。最近刚刚移山填壑、奇迹般建成的县城广场,已被正式命名为撒尔塔广场。
  
  哪怕在八十年代,东乡确是一块难以抵达的、遥远的异境。它的四周各有一道河流隔断:北黄河、东洮河、西大夏河、南广通河,四水之间耸立着这片神秘高山。虽然西、南二河都不是什么险阻,洮河也捉襟可涉,但是闭锁的含义是多重的——无水的水文、破碎的地理、绝对的贫穷,还有歧视、压迫、无援,那片壁立东乡的大山,即便对河州而言也是一块绝地。几十万人星点居住在近两千条山梁和三千多道沟壑里,耕作对面的一块麦地,要先下到深涧般的谷底再攀上陡峭的沟崖。一场暴雨过后,壑更深了一丈,沟又多了数条。媳妇回十里外的娘家,要绕过三五座大山,县长下乡办些公事,司机先担心恐怖的山路。里面的人难能出去,外界的人也不想进来。
  
  但是山头再陡峭也不会撒手放弃,因为再贫瘠的黄土也是耕地。只要多少慈悯些雨水,山顶坡麓就能生养小麦、洋芋和胡麻。东乡人的家屋,散乱疏离地搭盖在沟壑山峁之间。泥屋缭绕炊烟,静静蹲踞山顶。秋冬之际,门口一块空场上大都堆着两垛庄稼,金黄的麦子,黑红的胡麻。更多的洋芋,则藏在自家窖里。水土流失,但四条河围住了人的土语,没让它也流失。东乡人在这早苦的家乡,日出而作,日人而息,打发自己艰辛的日子,也调养自己独特的精神。
  
  场上要紧的是水窖。在无水的世界里,水窖是生命的保证,也是财富的象征。夏日的暴雨冬天的大雪,都被挖沟引进或背篓运来,倾入窖中,蓄成够一家人喝几个月的窖水。打窖的匠人现在已不易寻到了,他们用胶泥反复捶打,把窖壁磨得光硬如石。挖成的水窖深宽各有丈余,窖口却不满两尺。再小心罩上盖子,不能进了污物。至今人们喜欢追忆窖水的故事。说窖水滑腻,微微发甜,吃了有利肠胃,而且特别长力气——远比瓶装水好过百倍。
  
  窖水不够,就要远路驮水。一头骡子挂两个桶,上下三五十里,整整一天驮来的两桶,不像是水,简直是血。前几年有两个北京记者为了体验,跟上驮水的农民跑了一趟,人精疲力竭,鞋也磨破了。县里觉得感激之情难表,一人送了一双皮鞋。
  
  若把引水渠比喻成动脉,那么公路就是静脉。自古与世隔绝的东乡,一定要凿通出口。如今的东乡,让司机谈虎色变的溜肩土路已快绝迹,通向四方已不止四条公路。最值得纪念的,是东乡人不顾险阻跨过洮河、劈开拦路的沙子豁豁山,从大坂乡凿通一条直路的壮举。那条路连接了兰州走四川的高速道,是东乡最短捷的命脉。
  
  东乡是伊斯兰的渊薮。甚至可以说,东乡的色彩,就是白的帽子、绿的盖头,以及黄色的山。登高远眺,清真寺和先贤墓宛如棋布,星点绵延天边。派别林立,门宦群集,最富中国色彩的门宦和最具改革思想的新教,都在东乡汇聚诞生。信仰是生活中的盐,这里没有歌厅、没有色情业和酗酒者。斋月里所有饭馆都白日打烊,夜晚却灯火通明地营业。在银行里农民取走存款,但把利息掷回窗口。德高望重的长者极受尊敬,为修葺穆罕引迪尼(相传是一位祖籍伊朗的大贤)的坟墓,大湾头的百姓担水植树,在旱海中造了一座绿山。前不久与我交深的北庄老人家辞世,东乡发来的短信说,送葬那天有十三万人赶来,密密的白帽淹没了撒尔塔广场。
  
  他们带着元代的痕迹。虽难定论,但“撒尔塔”的称谓提示说,他们的伊斯兰或许自外携来,而非在河州皈依——也有充分的可能。无疑他们与蒙古渊源很深。他们可能正是那次覆盖世界大半的蒙古运动的一点尖锐的解说。只是愈靠近这解说,证据就愈嫌不够。还必须环顾他们的同伴,那些散落在甘青大地上的族群。
  
  分散的、各式各样但多是蒙古人的一些群体,遭逢了难以抗拒的强力。或是战争,也可能是雪灾,使家乡变成了地狱。总之在故乡活不下去了,求生的欲望发动了向东南的逃亡。向祁连山、向青海湖的大迁徙就这么发生了。浪潮催动东移,人群继续涌动。难断一个准确年代,也不知延续了多久。这一浪潮的息止,是在积石关外,四闭的东乡。
  
  这些从漠北或新疆出发、只知向东南移动的人群,在从祁连山到积石山之间的大地上,得到了收容。收容的过程,依然无法细考。收容的过程也不会是和风细雨。或许曾有过残酷的瞬间,摩擦、谈合或拼杀,但总的来说,收容实现了。也许这块土地惯看了人群的逃难。也许他们自己也有过亡命与投奔。这片热土的主人,主要是胸襟宽阔的青海藏族,给落难的来客敞开了大门。不仅青海,从祁连到东乡,这块青藏边缘的大陆,慷慨地把牧场划出,把荒山相让,使他们活了下来。
  
  催动了我心里的热情、使我也数十年如一日地向它投奔的青藏边缘的一隅,是一个巨大的十字路口。它以祁连山脉为北缘,用河西走廊隔开了北方的蒙古草原。它的西方连着中亚新疆,神奇的突厥和伊斯兰文明在那里根深叶茂。祁连南麓便是茫茫无际的藏区,黄河从青藏高原向中原低地跌落。在黄河孟达峡的东面,只要过了东乡的荒山,洮河东岸便是传统的汉文化世界。
  
  凡是活不下去的,凡是遭了劫难的,凡是孤独苦罪、无处容身的人或民族,就往往朝这个方向跑。他们为什么不往北走?他们怎么不向西去?只能说,青藏边缘的一隅,确是收容的大地。
  
  在这块土地上,凡生命尽予收容。这是一片宽容的大地,像母亲把手臂伸向孤儿。从祁连到东乡,这片大陆对人的接纳,是一个感人的过程。它原本是地理的结果,后来却成了土地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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