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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驿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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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生可畏,人命关天。一个冒牌驿丁却靠伪造密函避免了一场战祸,挽救了千余生命……
  
  (一)碧云岭杀机
  
  至元二十七年初春的一天午后,年方26岁的谢景行骑着快马刚踏上碧云岭,便听一声刺耳的唿哨响起。
  
  糟糕,有强人!不等谢景行打马飞逃,就见三个手持弯刀的蒙面强盗从参天古树后冷不丁地蹿出。快马受惊,扬蹄嘶叫,径直将谢景行摔落马下。等他骨碌碌地滚出几丈远想爬起来时,忽觉脖颈一凉。
  
  是刀架上了吃饭的家什。谢景行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冷汗迭出:完了,这下小命要交代了。不成,就算死也要死个明白,弄清楚是谁搬了自己脑袋的家。可不待他开口,对方倒抢了先:“呔,你是何人?快把银子拿出来!”
  
  我是何人?谢景行不觉眼前一亮。这还用问吗,看我骑的马穿的衣服,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我是个驿丁,信使。两军交战还不斩来使呢,你们不能杀我!心下想着,忙说:“三位大爷,我是……是个信使。信使只送书信,不送银子——”
  
  “少聒噪。没银子,那就把命留下!”其中一个凶悍的家伙一把扯下谢景行背着的信袋,开翻。可将信袋翻了个底朝天,也只抖出几封书信,没找到半两纹银。旁侧的胖汉牛眼一瞪,瓮声瓮气地嚷:“大哥,干脆剁了他,抢马!”
  
  马是好马,能值不少钱。强人使个眼色,恶狠狠地举刀便砍。眼见逃生无望,谢景行双眼一闭,硬挺着挨刀。刀光闪过,痛叫声起。谢景行以为是自己发出的叫声,可转念一想,不对劲,脑袋掉了,哪还能喊痛?惶惶地睁眼一瞅,当即发了蒙。地上横着把弯刀,三个强人已逃之夭夭,不见了踪影!
  
  迟疑间,身后传来了一声沙哑的询问:“年轻人,你真的是信使?”
  
  谢景行仓促回头,一个年约五旬、满面虬须的男子映入了眼底。男子的手里,还握着几粒石子。不用说,是他打跑强人救了自己。谢景行赶忙道谢:“多谢恩人相救。在下谢景行,是,是个信使。敢问恩人高姓大名?”
  
  男子一听,突然老泪纵横,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谢景行,哽咽失声:“上天有眼,总算让老夫在有生之年盼到了你!年轻人,快告诉我,你是哪个驿馆的?鸡鸣驿、乌龙驿、飞云驿还是清水驿?”
  
  什么鸡鸣驿、乌龙驿?谢景行一头雾水。这些驿馆,他从没听说过。正琢磨该如何回答,却见男子眼现疑惑,陡然出手扼紧他的脖子,嗓音里也含满了浓浓杀机:“你不是信使,你是鞑子的细作!老夫这就杀了你——”
  
  (二)幽谷风呜驿
  
  日落时分,拐来拐去,谢景行被男子带进了一座人迹罕至的幽谷。令谢景行惊讶的是,在一片隐秘的松林里,竟伫立着一间残破的石屋。屋门正上方的石匾上,镌刻着三个大字:风呜驿。
  
  男子叫卫风。他没有杀谢景行,是因为看到了谢景行信袋里加印勘合的信件。勘合和火牌又称邮符,是驿馆使用的凭证。官府和民间传书要看勘合,兵部急件要看火牌。此外,在谢景行骑乘的快马屁股上,卫风还看到了一个“驿”字。
  
  走进石屋,卫风阴沉着脸,沉默了足足有半个时辰才开了腔:“谢兄弟,你没骗我吧?”
  
  “卫大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报答还来不及呢,怎会骗你?”谢景行回道,“如今的天子是大元皇帝,你说的什么乌龙驿、飞云驿早就废弃了。”
  
  “这么说,理宗皇帝也归天了?”卫风又问。谢景行连连点头:“别说理宗,就连度宗、恭帝、端宗,还有大元太祖、太宗和宪宗也都驾鹤西去了。”
  
  谢景行所言的宋度宗、恭帝和端宗,是南宋王朝的天子,时至今日,蒙元的皇帝也已换了七八茬!这也难怪,卫风当上管理驿站的小官捉驿那年只有19岁,是宋理宗景定二年,而眼下已是元世祖至元二十七年。整整30年,卫风都窝在幽谷坚守风呜驿,又哪知战火已熄,连天下也换了主子!
  
  “唉,世事难料。30年了,我说怎么就盼不来一个信使?”卫风喃喃自语。谢景行也唏嘘不已,想当年,蒙古铁骑长驱直入,气数已尽的南宋王朝一再龟缩南逃,哪还顾得上一个小小的幽谷驿站?可是,既然久无音讯,你怎么不走?谢景行疑惑地看向卫风。卫风霍地起身,逼视着谢景行,问:“你此行要去何地?又是为谁送信?”
  
  “我,我……”谢景行支支吾吾,闪烁其词,“我要去临渝。卫大哥,我只是个信使,只管送信,别的都不清楚。”
  
  卫风紧皱眉头思忖半晌,让谢景行用了些野果兽肉,随后带他去了客房休息。次日一早,卫风取出一封加印有“五百里”字样的密件,一字一顿地问:“谢兄弟,驿站的规矩,不必我多说吧?”
  
  但凡标明四百里或者五百里、六百里字样的,当是紧急公文,要求驿丁快马加鞭,星夜兼程,一旦延误,就要治罪。接着,卫风说出了一个地名:龙家营。
  
  龙家营在临渝城南二百里外的大山深处,道路极为难行。卫风再三交代,这封信务必送到一个叫刘衎的人手里,绝不能出现任何差池。谢景行装好信件,风一般奔出了风呜驿。刚翻过碧云岭,谢景行就拆开了加急信件。一看之下,当即惊得目瞪口呆,心头乱颤——
  
  早在景定元年,龙家营内就秘藏着一支近千人的南宋奇兵,将领正是英勇善战的刘衎刘将军。这支军队,当初意在攻打上都,解南宋之困。可屯兵龙家营后,兵部的命令迟迟未到,刘衎只能按兵苦等。命令要到那儿才叫见鬼,还没和蒙古铁骑照面,兵部那帮糟老头子早做了鸟兽散。而风呜驿,就是专门为龙家营设置的。眼下,卫风竟假传兵部命令,要刘衎起兵反元!
  
  (三)六百里加急
  
  作为一名称职的驿丁,必须做到两点。第一,少问。多舌会遭受鞭笞之刑;第二,不准拆阅,拆阅则有砍头之虞。谢景行没做到,因为他压根就不是什么信使。
  
  谢景行原籍临渝,是个肚子里有点墨水的读书人,半年前,他前往大都想考取个一官半职,光宗耀祖,谁想连初试都没过就被否定了。回家途中,就在身无分文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恰遇一个驿丁暴病身亡,跌落马下。为了混口饱饭,他便掩埋了驿丁,当起了冒牌信使,好歹没亏着肚子。不料,卫风竟信以为真,派了他这么个致命差事!
  
  去,死路一条。当今朝廷兵强马壮,西辽、大金、吐蕃,包括南宋都被消灭,区区龙家营算啥?筷子一夹就没的一碟小菜!剿杀完毕,人家要问谁送的信,那我谢景行焉有命在?不去,又怎对得起我取自《诗经》的名字?景行行止,祖上要我做事光明正大,卫风救了我的命,岂能不答谢?思来想去,谢景行一咬牙下了决心:去龙家营,命可丢,道义不可丢!
  
  快马飞奔,一路疾行。第二天正午,谢景行翻山越岭,闯进了密林深处的龙家营。正举目四望,忽听密密匝匝的蒿草丛中窸窣作响,几个持刀大汉跳了出来!
  
  “各位,千万别动手。我是信使,从风呜驿来的。”谢景行忙不迭地掏出了加急密信。那几个大汉显然一怔,随即眉飞色舞,大喊大叫:“刘将军,来信了。风呜驿来信了——”
  
  一时间,山林中欢声雷动,“呼啦啦”奔出了数百野人模样的军丁。在众人烘云托月般的簇拥下,谢景行被请进了一座山洞。很快,一个身材魁伟的男子大步冲来,二话不说便抢去信件,急急撕开。谢景行看得真真切切,男子和卫风一样激动莫名,热泪汹涌:“吾皇英明。我刘衎等了整整30年,终于等到了。我还以为皇上已忘了我呢!”
  
  可看着看着,刘衎愣住了。几位副将走上前,纳闷地问:“刘将军,信里是如何写的?是不是兵部赵大人的命令?”
  
  愣怔片刻,刘将军嘴角掠过一丝苦笑,摆摆手说:“周统领,吴统领,你们先退下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刘将军,请问,要不要回复?”等几位副将退出后,谢景行赔着小心问。刘将军叹口气,说:“辛苦你了。你下去休息吧,让我考虑考虑。”
  
  一夜无话。天亮时分,谢景行被三声炮响震醒了。走出客房,就见千余人马已集结完毕。刘将军递过一封信,说道:“谢信使,劳烦你速速回程,将这封六百里加急呈送兵部,不得有误。”
  
  “遵命。”谢景行接过信,踩镫上马,疾行出山,奔着碧云岭下的风呜驿去了……
  
  (四)最后的驿站
  
  两日后,风呜驿内,谢景行瞪着卫风,板脸问道:“卫风,你破坏了驿馆规矩,拆阅了密件?”
  
  卫风不语。
  
  沉默即是承认。谢景行继续质问:“卫风,你是个不称职的捉驿。破坏规矩,你应该明白怎么做。”
  
  “我明白。”卫风神情憔悴,像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自言自语,“风呜驿,是我朝最后一个驿站。我会守着它,一直到死,再不出碧云岭半步。”
  
  谢景行暗暗松了口气,说:“苍龙以海为驿,虎豹以林莽为驿;酒以心为驿,士以知己为驿。卫大哥,你是我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知己。从今往后,风呜驿既是你的驿站,也将是我的驿站。保重!”
  
  辞别卫风,谢景行没有回老家临渝,而是去了“站赤”,做了一名真正的驿丁。蒙古一统中原,将驿馆改称站赤。因驿丁薪水微薄,当算苦役,根本没人愿意干,站赤所用驿丁多为征召的农人。谢景行主动上门,捉驿自是欣喜应允。他这么做,只是为了能经常去风呜驿,看看老朋友卫风。直到卫风弥留之际,谢景行才道出了一个天大的秘密——他不光撕毁了卫风写给刘衎的密信,还假借兵部之名要刘衎销毁军械,化兵为农。当然,他也拆阅了刘衎的回复。刘衎说:他谨遵圣命,将带领将士开垦山林,安居乐业。但卫风看到的,却是谢景行伪造的刘衎诚心归附大元朝廷的回函。
  
  “卫大哥,当今天子励精图治,天下河清海晏,又何必再起刀兵?”谢景行紧握着卫风的手,说,“我骗了你,请你原谅我,我是真的不想看着数千将士白白送命啊!”
  
  卫风定定地盯着谢景行,嘴唇翕动想说点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不过,在闭上眼睛前,一丝笑意浮上了他的嘴角。谢景行知道,卫风原谅了他。事实也是,苍生可畏,人命关天,一个冒牌驿丁却靠伪造密函避免了一场战祸,挽救了千余生命,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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