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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50年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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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妈妈曾是知青,从师范大学毕业后,她在农村中学教过书,1982年调入重庆出版社,做了编辑。我爸是妈妈的作者,江西人,自由作家。两人爱得狂热,属于闪婚。我爸才华横溢,但个性乖戾。长大后,我在妈妈写的一篇文章里,看到她这样描述他们的婚姻:每次吵架,都是因为他的狭隘和大男子主义,我经常被打得脸上有记号,他还要逼我写一份检讨……
  
  我四岁时,爸妈离婚了。爸爸回了老家,再也没有出现过,也没给过一分钱抚养费。尽管如此,妈妈在我面前,却从不说爸爸任何不是。她总是开朗的、健康的、无坚不摧的,什么问题都能解决的样子。
  
  那几年,我和妈妈还有外婆生活在一起,日子温馨又平静。那段时间也是妈妈创作最顺利的一段日子。她用很多篇童话记录了我成长中的点滴。童话里的主角是小动物,也是我。她接连出版了一系列儿童作品,多篇儿童诗入选了小学语文教材。
  
  那期间妈妈在朋友的安排下,相了几个对象,但见我不高兴,就没有再见过。直到一个外籍华人出现。那是妈妈主动在我面前提起的,她在认真考虑。我直到现在还清晰地记得她说起那个叔叔时的神情,十足像个初恋的少女。当时我和妈妈正迷陈道明,觉得那是男人中最美好的形象。我问她:“像不像陈道明?”她回答说差不多。我顿时充满了憧憬,虽然对男女之事并不很了解,但我却那么希望妈妈能和“陈道明”在一起,我可以有个爸爸。然而,妈妈却犹豫不决:“他让我必须出国,我可不想去做家庭主妇。”实际上,是对方不接纳外婆,她才没有答应。
  
  憧憬最终成了空,但却丝毫没有影响妈妈认真努力地去生活。在她的一篇日记里,我看到了妈妈当时的心迹:我必须让女儿看到一个充满激情的妈妈,看到一个历尽艰辛磨难仍以青春的微笑对待生活的妈妈。
  
  妈妈用实际行动证明着。这一年,她带我去重庆苦竹坝福利院认养了一个孤儿、我的妹妹巧玉。巧玉从福利院出来后,一直住在我家,三口之家变成了四口。之后的妈妈再也没考虑过婚事。
  
  二
  
  2006年,我考入中央戏剧学院编导专业。毕业后,我留在北京,交了一个男朋友,他叫周磊,也是个编剧。妈妈专门来了一趟北京见周磊,周磊做了一桌饭菜,虽然谈不上有多好吃,但那份用心和诚意,让妈妈对他非常满意。
  
  相处越久,我越发承认妈妈是对的,周磊对我的宠溺,是我从来没体会到的,他填补了我生命里关于父爱和呵护的空白。我们结婚时,妈妈没有对他提出过任何物质上的要求,一切都让周磊从简。我清清爽爽地嫁了,清贫但也轻松。
  
  2012年,妈妈退休了,巧玉也大学毕业工作了。于是,妈妈又带着外婆来北京,她们和巧玉一起租住在我住处附近。她来北京,居然是想来给我做饭。妈妈在北京的日子和在重庆没什么不同,每天陪外婆,隔几天带外婆入院(外婆患有鼻咽癌等疾病)。没有半点埋怨,每天乐呵呵地推着外婆出出进进。一旦结余下一些钱,连同她的稿费,她就盘算着给巧玉准备嫁妆。
  
  妈妈60岁大寿时,我给她办了一个生日派对。派对上,我鼓足勇气,说我很钦佩她。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一会儿摇头一会儿点头。那天,她非常开心。
  
  2013年初,外婆在被疾病折磨了整整15年后,去世了。之后,我开始给妈妈买东西,隔几天就带她和一家人去吃顿好的,和她去看她喜欢的演出,和她出去旅游,一点一点弥补岁月带给她的缺憾。
  
  三
  
  然而,在妈妈60岁的尾巴上,2014年10月,她却查出了胰腺癌,晚期。已经没有手术的意义了,只能选择TOMO刀放疗,这种技术只有北京、上海、南京、广州四个地方有,妈妈是重庆医保,报不了,只能自费。一个疗程10万块,我告诉自己,无论做多少个疗程,也要做下去。我和周磊当时刚刚跟人签了协议,写一部30集的电视剧剧本,这是我们第一部独立署名的作品。为了给妈妈更好的照顾,我们直接从项目里退了出来,周磊也和签约的公司办了停薪留职。他一直尽心尽力地帮我照顾妈妈,2015年春节,我带着她和巧玉,一起在周磊家过了一个温暖的春节。
  
  2015年3月底,妈妈的病情突然恶化,癌细胞扩散到了骨骼、肺还有腹膜。4月,妈妈开始剧痛。她的身上插着四五根管子,癌细胞吞噬了她所有的脂肪。一天24小时,有23小时她都在呻吟,直到嗓子嘶哑了。
  
  看到妈妈疼成那样,我实在忍受不了那种折磨,哭着对妈妈说:“妈,我们一起去死吧。死了就不疼了。”妈妈吃力地摇着头说:“不,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放弃。我想尽可能多一天看到你。”
  
  正是那几天,我们在一则新闻上看到泰国有个女孩,因病去世后父母将其冷冻的消息。作为一名儿童文学编辑,妈妈萌生了同样的念头。
  
  抱着试试看的態度,周磊联系了几个美国类似机构。这项技术在国外也还处于试验阶段,目前规模最大的是洛杉矶的Alcor。他们已冷冻了140例病人,还和一千多名会员签下冷冻协议。因头部冷冻技术比全身更成熟,我们选择了前者。
  
  5月30日,妈妈进入了弥留之际,她始终都很清醒。知道美国专家就在病房外待命,她拉着我的手,贪婪地看着我,似乎要把我刻进脑子里。我强忍泪水,微笑着说:“妈妈,等你醒来,我们都很老了,你得照顾我们啊。”对于自己生病,妈妈一直很内疚,觉得拖累了我们,所以,她听了我的话非常高兴,一再说:“好啊好啊!”我痛哭失声:“我会好好生活的,就当你出了趟远差。”妈妈也泪流满面,她伸出胳膊:“我再抱抱我的兔兔,下一次要很久以后了。”半个小时后,妈妈微笑着闭上了双眼。随后,Alcor的工作人员开始介入,完成灌注手术后,妈妈被运往美国。
  
  如今,妈妈正沉睡在遥远的美国西部大地、零下一百多摄氏度的低温里。再见面,最短也要50年。这是科学家们给出的预言。预言可能落空,实验可能失败,但总有希望。我会努力,像妈妈一样努力,活到那个时候,等着见妈妈。
  
  妈妈,我们未来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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