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橡皮擦擦掉的那些记忆

1

　　某一日，她出差至小城。傍晚无聊时，拐进小城唯一的一座小公园。公园的一侧高高的铁架子上设了铁轨，上面有双人踩的自行车。有一对情侣你推我搡地爬着生了锈的铁梯子坐了上去，两个人脚踩到车镫子上，车子吱吱呀呀地走了起来。很慢，但是却有一览众山小的视野吧!

　　她的心酸楚了一下。

　　她的记忆里与高架自行车有关的一幕是这样的。那时，她爱着，爱得有些不知所措。夕阳西下时，她跟他在公园里转，坐在摇椅上看一群少年打篮球，或者笨手笨脚地套上旱冰鞋战战兢兢地牵着他的手滑两下。

　　然后，她看到了高架自行车。有几对情侣并肩坐在上面，努力地往前蹬。她开始羡慕那样的齐心协力。那就像爱情，两个人努力向前，看到绝美的风景。

　　她是恐高的。她指着高架自行车说：我这辈子恐怕不能跟你一起骑这样的自行车了。他微微一笑：这有什么要紧?

　　她是个执拗的丫头。每天下班，她开始偷偷去小公园里望着那个高架自行车。她终于闭着眼走上铁梯子，终于坐在车座上，人虚脱了一样。

　　后来的某一天，她兴冲冲地拉着他走进公园。她指着高架自行车说：我可以做到了。

　　他却没什么心思听。他说：我们分手吧!

　　她愣在原地，没问为什么，她指着高架自行车说：可以跟我一起踩一次吗?

　　他不想给她任何留恋，说：没必要了。他转身就走，走得很决绝。

　　她立在高架自行车下，傍晚黯蓝色的天空像块华美的天鹅绒，上面缀着星星和月亮。风掠过树梢的耳畔，呢喃细语。

　　她觉得自己像片被大树遗弃的落叶，轻飘飘的。她想告诉他的是，高架自行车还叫云中漫步。她用最大的勇气克服了恐高症，却没有离爱情更近一步。

　　那之后，她孤身离开，跻身于拥挤的大城市中。爱过别人，也被别人爱过。只是，爱与被爱，她都给自己画了一条线，不再奋不顾身，她学会了全身而退，尽最大努力不伤害自己。

　　2

　　从小公园回来，她躺在小城陌生的旅馆里，仍然轻飘飘地如一枚落叶。

　　电话不合时宜地打进来。是朋友初初。

　　她跟初初是高中到大学的好友。毕业后，她辗转流离，像候鸟一样从这里迁到那里。初初跟随男友到了南方，安定下来，过着朝九晚五窘迫却极要面子的生活。初初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点评她的生活的呢?在那小公司有什么发展?你那一个月两千块的薪水是够吃啊还是够穿啊?你干吗不找个人嫁了呢?别总是眼光那么高……她渐渐就烦了。

　　她开始厌烦初初的电话。自己的生活纵是有一千只咬人的跳蚤，自己知道也就行了，干吗让朋友掀起来告诉你哪痛哪痒呢?

　　那个身在异地的傍晚，初初打来了电话，问她在哪里，她说邻城。初初说：呀，大学时，咱俩被抢劫的那地，就是邻城吧?

　　她恍然想起那件事。大学时，她和初初都热衷于做背包客。四年的时间里，几乎把南京周边的小城镇都走了个遍。

　　那次两个人玩累了回到旅馆睡觉，挺晚了醒来，想喝鸭血粉丝汤。

　　两个姑娘不知深浅地在小城里乱转，找一家仍没打烊的店。却不想被飞车贼盯上，飞车贼拉着她的包，她慌了，拉住包死不放手，飞车贼亮了刀，还是初初冲上来拉住她。她松了包，捡了命。

　　她想起来，初初去南方的那个夜晚，她俩挤在一张床上。她讲她失败的恋情，初初说，总会遇到更好的。他离开，不值得珍惜。忘了，忘了吧!

　　接初初的车离开时，天上下着小雪。她房间的灯一直开着，灯光照到窗前一米远的一块光亮。初初发短信给她，初初说：车子走很远还看到你的灯暖暖地亮着，家一样。

　　的确，她们俩都是独生子女。她们说过，这辈子，各自的亲人离开后，她们做亲人，最亲的人。

　　是什么时候，她和初初把彼此的牵挂变成了虚荣的攀比呢?她们都把自己的烦恼与悲伤埋在生活的角落里，然后和彼此的生活作战，这样有意思吗?

　　她说：初初，我想念过去的我们了。过去的我们可以说自己最丢脸的事，可以素面朝天地出现在彼此面前……

　　电话那端，初初沉默了许久，终于，传来嘤嘤的哭泣声。

　　3

　　她转路回了趟家。其实，这些年，她都是绕着家走的。

　　她越来越害怕面对父母日渐苍老的面容。她越来越不耐烦他们事无巨细的唠叨。老妈的电话打来时，通常她一边嗯嗯啊啊地应着，一边目光在微博上晃荡。

　　坐在家里，老妈和老爸眉眼里都洋溢着幸福。老爸在不大的客厅里转了一圈又一圈，问老妈午饭要准备什么。她的心难过起来。不过是自己女儿回家，又不是贵妃省亲。她说：爸、妈，今儿咱不在家做饭，咱出去吃。

　　那居然是她第一次带着父母出去吃饭。三个人坐在火锅店的小包间里，菜码一样一样上来，锅底热腾腾的，老妈自己不吃，倒帮她忙活着。她还拦着，老爸也加入进来。老爸老妈开始拌嘴：闺女不喜欢吃茼蒿。怎么不喜欢吃啊，你看她吃没吃?

　　她笑了。想起小时候，过端午节，老爸带她去找树上的露水洗脸，老爸说，这样她就可以像小树一样快快长高了。那次洗完脸快迟到了，直接去了学校，同学都叫她大花猫。她被老师带到办公室才在镜子里看到自己花里胡哨的小脸，回家哭了一场。

　　她跟老爸老妈说了这事，她说：妈，还真挺想吃你包的粽子的。这些年在南方吃的那叫什么粽子啊，咸的，还有肥肉，哎呀呀!

　　隔天她被粽叶的香味叫醒。一下子有些恍惚，要知道，这是深秋的季节，北方吃粽子?

　　她站在厨房，看到老妈正在从高压锅里往外拿粽子，然后放冷水泡上。她的泪汹涌而至，她抱住老妈，说：我就是随口说说。

　　老妈说：你爸昨儿跑了半个城才买到粽叶，我晚上泡了米，起早包的，正好赶在你上火车前吃几个!

　　那次，一向节食的她在父母面前生生吃了三个大粽子。然后不怕麻烦地把他们给她带的东西都带上。她知道，那是他们的牵挂。

　　她心里被橡皮擦擦掉的那些温暖记忆被寻了回来，她写在博客里。

　　她说：跌倒了，摔疼了，爬起来，你仍可以为爱情继续勇敢下去，没什么大不了。她说：友谊不需要包装纸。可以分享幸福，也能分享痛苦的那个人，才叫朋友。她说：常回家看看，哪怕只是陪他们坐一坐，吃顿饭，也是好的。

　　她开始了新的恋情，全力以赴，毫无保留，就像没有爱过一样；她开始跟初初煲电话粥，聊八卦，把好的坏的情绪倒出来；她开始计划着把父母接来或者回去跟他们一起住，她希望他们唠叨时，她可以做个很乖的听众。

　　她发现，这回，记忆的橡皮擦擦掉的是伤害，是烦恼，是冷漠。

　　这样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