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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山水水几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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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听不见的呢?大概两年前,记不清了。自从听不见声音,脑子也模糊了。她想,原来耳朵是灵魂的中心。不是眼睛,不是嘴,不是胃,不是心。她简直想责备自己,73岁之前的她多么老,可又多么幼稚啊!
  
  现在她75岁了。他聋得比她大概晚一点,差不太多。真是奇怪,聋让人生气,之后,聋让人发怒。仿佛要皱眉,冲到对方面前去,展出一个大表情,要有摔门,才能表示自己存在,让他抬起头来。温柔是不响亮的,在阳光下谈天不可能响亮,必定是温温柔柔的。怒气响亮,一头怪兽。
  
  聋是无声的第三者,也是怪兽,越来越大的大动物,占满家里空间。
  
  客厅那张L形沙发,脚头那里立一只单人沙发,退休以来两人都终日待在家,出门时,多数也是一起出去,一起回来。在家时,他向来坐那只单人沙发,她坐长沙发的根上,离他近,两个人换报纸看,抬眼能看电视,探手能取到茶几上的茶壶和水果。时间久了,两只沙发的固定位置都坐出来一个圆。现在,聋的她变小了,腰间盘突出,疼的时候她移动到沙发角斜躺着。聋的他变弱了,视力不佳。他不大看书看报了,开始摆扑克牌,常待在卧室。两人一人看一台电视。
  
  所以,生活就是这样吗?一居到两居到三居,一个孩子到两个孩子,收音机到电话到电视到两台电视,都越来越远。他在卧室看那台有屁股的,坐在床边摆开扑克牌,对着门坐,背对着窗户,右腿压在左腿上,扭身能看到电视机屏幕。客厅阳台挂着晾晒的衣服,灯光暗,她走向厨房时,能看见他整个人的轮廓,一只锐角。等她坐回沙发上,他就只剩两个点了,白头发和翘起的右脚上虚挂着的蓝绿格子棉拖鞋。走去厨房时,她看他,走回沙发时,她不去看他,一个渐渐消逝、变短的噩梦,不然她会想哭。自从她老了,她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了。
  
  有时她脑中响起电视剧主题歌,总是“情深深雨蒙蒙,多少楼台烟雨中”这一句,像耳朵里进了虫子不停地唱。还有小时候听到的迎春小调,意义并不甚明了。《还珠格格》与《情深深雨蒙蒙》是他们看的最多的电视剧,看过又忘记,下次再看到这集时,不是耳熟能详的旧,是似曾相识的旧,正让她舒服,把饭做上,回来再看,也不觉得可惜。不像对那些新电视剧,密密麻麻的人物,有些没有字幕,不大懂,有时接电话或去洗手间或者做饭,不免错过了,再看下一集时就全然连不起来。
  
  她在客厅与厨房之间走直线,他在书房到卧室之间走一条短一些的直线,两条平行线,拖鞋在地板上重重拖曳,她想象那声音,应该是几乎连续起来的长低音。一个聋子是吵,两个聋子是哑。
  
  自聋以来,她有了诸多新发现。比如她明白了婚姻。以前她和他不大吵架,她对此自有解释——婚姻生活的秘诀是装糊涂。别人都夸她保养得好,心宽,她就想,是靠会装糊涂。有些事要装作看不到,有些事要装作不知道,有些事要装作不在意,久而久之,也就真不在意了。装糊涂也自有乐趣,并不会觉得是让了步。而如今她想,装糊涂的自己真傻啊,自以为高明,那是一种自作聪明、居高临下。你只有知道自己本可以不这样选择,才能在装出来的糊涂中产生类似于道德快感一样的情绪。她但愿以前跟他多说一点话,多问他一些问题,少一些温和与糊涂。现在她问不成了,吵也吵不成了。
  
  现在她做不到糊涂了。她迟钝而无法糊涂。现在念头纷至沓来,挤着她的脑子,关不上。心跳得很快。她从未像这样感到在沉没,向下沉,向深处。
  
  有时她早早醒来,在客厅看一眼北京凌晨三点的街灯,没有人,外面一定安静得像家里一样。她再回到床上,拍拍他的手臂,他迷糊著摸索她的手,拉住,捏一下,再沉沉睡去。这时她生锈的耳朵中会轰然作响,响起她已不确定其音调的情歌,“相逢不晚为何匆匆,山山水水几万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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