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度18％

记得在摄影课上，老师说：在一张照片里，有18％的灰色才是令人感到最舒服的，如果过分超出这个比例，画面就会呈现让人难受的感觉。
　　
　　我不知道，为何感觉也能如此精确地被计算出来。
　　
　　1
　　
　　两个月前，房东把另一间小房租给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叫Oral。
　　
　　“你从哪个城市过来的？”出于友好，我礼貌性地问了一句。
　　
　　“我一直都在这个城市。”那么不明朗的一个黄昏里，她居然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副Gucci的紫色全反光墨镜戴上，“我把地图贴在墙上，想搬家的时候就蒙上眼睛，拿飞镖向地图上掷，飞镖插在哪里我就搬到哪里。”
　　
　　“很酷嘛！”我笑笑。
　　
　　Oral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圣罗兰，叼着走进房间，并没有关门。
　　
　　Oral从来不关门，而且很少外出，但一外出就是几天几夜。我们房门相对，从我的床上的某个角度就可以清楚地看见她房间里的一切：Oral上床睡觉从来不脱鞋，她喜欢轰一声倒出一桌子的化妆品，不遗余力地涂抹出一个夸张的妆，对着镜子看半天，然后把妆卸得一干二净。
　　
　　有一天，我发现Oral也有一台相机，而且是120的大机。当她几天几夜地出去，身上就会带着这个相机。
　　
　　2
　　
　　摄影师100％都是偷窥狂，甚至可以说，一个摄影师偷窥水平的高低和对偷窥兴趣的浓淡直接决定了他的水准。我也常常干些极端的事，所以，我趁Oral不在家的时候，便肆无忌惮地闯入她的房间，像买了套票的游客一般，要把所有的东西收入眼底。
　　
　　她的油画板一共有87块，贴满了同一尺寸的彩色照片，我一块块看过去，除了一块板上掺杂了几张不同的人物外，其他86块板子上的照片都是同一个人，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出现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几乎所有表情都被Oral捕捉到了。还有一部分影像很显然是由于故意把快门降下来的缘故而被虚化了。那个男人的五官长得紧凑而清秀，肤色带着病态的苍白。身上的衣服要么是狂乱的野兽派，要么是幼稚的LPGY。并且这个男人爱抽烟，因为从他身上甚至可以辨出烟草的痕迹。
　　
　　Oral爱这个男人，我是这样设定的，因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态度完全可以从她的摄影中看出来。
　　
　　我躺在Oral杂乱的下铺，仿佛成了这个房间的主人。我把橙黄色的窗帘拉上，阳光透过来，整个房子呈现出奇异的效果，而那个照片里的男人也显出一种特殊的气质。我仔细看过每张照片，开始思考为什么Oral会爱上这个男人。慢慢几次以后，我似乎明白了。
　　
　　我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故事，但我很肯定，她外出都是因为这个男人。
　　
　　圣诞过后，我请了两个星期的长假。
　　
　　3
　　
　　“早上好。”我第一次穿着蓝色睡衣出现在Oral面前。她惊讶地看着我。
　　
　　“我开始休假了。”我笑笑说。
　　
　　“看来我们都不是正常人。”Oral的神情依然是一成不变的淡然。她把腿盘起来，坐在地上。
　　
　　“你很爱那个男人吗？”不知道是什么让我如此直截了当地问她，我的手指指着她的房间。
　　
　　Oral停了一下，然后回答：“是的，我很爱他。但是他从来不知道，还有我的存在。”
　　
　　Oral继续说：“两年前我在读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总是待在地铁里拍照，然后有一天，我在一大堆照片里发现了这个男人。不知那时是怎么调的焦，整张照片里居然只有他的影像是清楚的。他的笑脸在当时无比强烈地吸引了我，于是我天天都待在同一个站台，等待他在我的取景器中出现，遗憾的是，即使我在接下来的三个月，照了131卷胶卷，也始终没有再看见他。”
　　
　　“当我决定放弃，背着三角架，在回学校的路上痛下决心再也不去地铁拍照的时候，他突然出现在我眼前！原来他竟然是我的师兄，叫王之。后来，我从各方面打听到他的诸多消息，可就是不敢面对他说一句‘我喜欢你’。
　　
　　“他毕业后留了下来，然后我一有时间就会向他的朋友打听他最近都在哪里出没，然后跟着他偷拍。他的女朋友在另一个城市，我还认识她。”
　　
　　从Oral陶醉的神情中，我感受到一种强烈得近似于疯狂的爱。这种暗恋让我这个旁观者都有了绝望的感觉。
　　
　　4
　　
　　第二天，Oral外出了，我以为又是几天几夜看不见她，谁知道第二天晚上她就回来了，还带了大约十瓶威士忌。
　　
　　“其实，当你发现自己期待已久的人就在眼前，他甚至已经伸出双臂向你呼唤，你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向他奔去，反而，你拔腿逃跑了。有过这样的经验吗？”Oral从一排威士忌中选出一瓶，然后把湿漉漉的头发拢起来，脸色是萎黄的。
　　
　　“昨天清晨，我在飞机场等他出现，他在飞机场等他的女朋友从另一个城市回来。飞机准时降落，女人准时出现，但她的身边多了一个男人，一个外国人。
　　
　　“女人走向王之，平静地解释，王之也只有平静地听，什么话都没有说。然后，女人和外国男人走进国外出发厅。她再也不会回来了，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
　　
　　“我从来没有想过，王之也会被人伤害，我一直以为，他的每一个女人都会像我一样爱她。
　　
　　“王之在原地站着，我在离他15米处静静地观察，那是一段微妙的时间，我觉得自己渐渐走到一个不可知的境地，不知道下一张翻开的是什么牌。
　　
　　“就在我的头脑处于混沌状态的时候，我走向他。我说我爱他，并且是很久很久以前，爱了很久很久。我告诉他我的房间都是他的照片，我甚至能够从笔记本中翻出他去年的这个月和他的女朋友在哪里干什么。
　　
　　“王之非常惊讶地看着我，他说了一句‘我一直觉得自己的爱情后有脚步声，原来是你’。
　　
　　“我们在星巴克的户外太阳伞下待了一天，喝了15杯摩卡，吃了8块蛋糕，同一张CD听了11遍。王之没有提及他的女朋友，仿佛那是一个早就应该消失的人，他只是说：‘结束时没有痛苦的爱情能算是爱情吗？我真的不知道。仿佛从我吻她的那一刻开始，就在等待分手这一刻的来临。’
　　
　　“晚上，我们来到一家酒店里。钥匙打开房间的那一瞬，我的心居然前所未有的平静，我知道下两个小时将发生什么，可就是一点细微的颤抖都没有—哪怕是激动。我只是在想：第二天早上我该去买早餐还是吃酒店送的早餐。
　　
　　“后来，一切事情自然地进行完毕，他流了很多汗在枕头上。第二天早上，我先醒来。看着身边的王之，和四年前的他似乎并没有改变，唯一变化就是我们之间的距离。
　　
　　“可奇怪的是，我觉得四年前的我就在他身边。而现在的我却忽然站在一个离他遥远的地方，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感情已经死亡了。如果我还留在他身边，就有伤害他的可能。
　　
　　“所以，我把枕头套取下来后就穿起衣服离开了。”
　　
　　Oral平静地说完，似乎她所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5
　　
　　“那多好，一个你等了四年的人终于属于你了，你是王之的女朋友了。”我说。
　　
　　“不，我不会成为他的女朋友的。我相信自己隐隐作痛四年，所换来的结果应该是隐隐作痛的永恒，而非看似愉快的结果。其实我觉得自己已经习惯单恋了，只是看着他的照片，也不管他和谁在一起，他爱谁。
　　
　　“爱一个人是一件再单纯不过的事情。与我有关。与他无关。或许爱情就是在这样的过程中变成永恒的。当你自己意识到有可能破坏一段让你终身难忘的爱情，你还会继续向前吗？至少我不会。
　　
　　“每天我都看着王之的照片，把它们当成赖以生存的元素之一，在射灯的光影中，他像就被雕刻进我的生命里，我更宁愿他在我的心中永远占据这样一个地位。”
　　
　　Oral的声音悠远而绵长，但直刺我的脊髓。
　　
　　“折磨永远是最有快感的刺激。”我说。Oral有点吃惊，然后点点头。
　　
　　我一下难以接受，摇摇手，睡觉去了。那天夜里，我没有窥探Oral的房间，因为我觉得这个世界都是Oral的，我的窥探显得异常愚蠢。
　　
　　6
　　
　　一个星期后，Oral搬走了，不知道她的飞镖落在这个城市的哪个点上，或者她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我不知道。
　　
　　两年后，我走在一条安静的大街上，这时，一个不显眼的招牌吸引了我的视线—18％灰色，一个咖啡馆，就在星巴克的旁边。我走进去，惊讶地发现王之的黑白照片贴满了每一面墙壁，柔和的色调，看上去让人感到非常舒服，我想，那大概就是所谓的灰度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