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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木棉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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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正上初中。那时正值对越自卫反击战全面告捷,不时有老山来的英雄报告团来学校演讲。那天,学校大礼堂里又来了四个军人,其中,三个是男人,只有她是个小姑娘,眉清目秀,典型的南方女子。那三个男军人讲的全是千篇一律的慷慨悲壮,未能引起我们太多共鸣。终于,轮到她走上讲台,用带着南方口音的普通话,缓缓地、柔柔地叙述着。

  她是广州军区某医院的护士,刚刚毕业,也许是初生牛犊不畏虎,她几次请愿,坚决要求上前线。

  第一站,她被分到一个山顶的哨卡,为那里一个排的战士做卫生防疫。上山的时候,天下着小雨。老山属亚热带地区,终年湿热,十几天不见太阳都很正常,什么都潮乎乎的。那里蚊子、老鼠的个头,不是内地人所能想象的,有“三只蚊子一盘菜,五只老鼠一麻袋”的说法。

  山越爬越高,雨却越来越小,等到了山顶时,竟然停了。太阳,像隔着几层窗纱一样,雾蒙蒙地出现在天空。来迎接的小战士情不自禁欢呼起来:“出太阳啦,因为今天来了个小姑娘。”

  她是这个阵地上惟一的女性,受到空前的礼遇,每天三餐有人亲自端过来,甚至洗脚水都有战士给倒。她给他们讲故事,尽管她记得的故事也没几个,连小红帽、狼外婆,战士们都百听不厌。她还给他们唱歌,战士们称她是“百灵鸟”。

  排长是老兵了,看生死就像看下雨一样正常。他对她讲:“别看现在太平,炮弹随时会打过来,刚才还跟你聊天的战友,立刻就四分五裂了——难过?你还有时间难过?你惟一能做的,就是趁第二组炮弹打来前,赶快拿个脸盆出去,把你战友的残肢捡回来。然后检查你的武器是否正常,准备回击。”

  对于初上战场的她来说,这话听起来心惊肉跳。排长咧嘴一乐说:“别怕,真打起来,我会派人把你安全送下去的。”

  几天后,她的任务完成,该下山了,战士们排列整齐地欢送她。她一个一个跟他们握手,这帮大小伙子们忽然羞涩起来,只用三根手指轻轻捏捏她的手掌。她把自己所在医院的地址和电话写了一叠纸条,一个个塞给他们说:“打完仗,别忘了到广州来看我,我请你们吃饭。”排长咧嘴一乐,说:“没问题,哪怕我们剩下最后一个人,也到广州去找你。如果……”他停了一下,还是笑着,继续说:“如果我们都‘光荣’了,我们会托人给你送去一束木棉花。”

  这是她到前线待的第一个阵地,她很不舍地离开了。这以后,她又转战过好几个阵地,因为她工作细心、热情,每到一处都很受欢迎。也有几次赶上阻击,她终于直面战争,领略了它的残酷。正像排长说的,难过?根本没有时间难过。她终于也能硬起心肠,踏过战友的尸体向前冲。

  她立了功,受了奖,转回广州后方医院,每天都要收治很多伤员,工作很忙。有时,她走出病房,在奔往另一个病房的路上,会抬头看一眼窗外的天空,心中掠过一点思念,想念所有她去过的哨卡的战士,特别是第一次去的那个哨卡。

  一天,她正跟着主治医生查房,护士长找到她,对她说:“外面有人找你。”

  “谁呢?”她挺疑惑。

  “一个军官,指名找你。”护士长说。

  她略迟疑,转而心中一动,笑容立刻绽放在脸上。她奔出去,其速度让周围的同事咋舌,想不到她这样一个文文静静的姑娘,跑起来劲头竟这么大。

  她推开走廊的一扇门,看见尽头站着一位高大威猛的军人,她心中狂喜,快步走上前……突然,笑容在她脸上凝固。

  她不认识他,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正午的阳光透过玻璃窗照进来,照着他怀中抱着的一束火红的木棉花……

  她看着我们,一脸平静。大礼堂鸦雀无声。我们看见她斜跨半步,走出讲台,面向我们,行了一个军礼。她脸上神圣的表情让我分明感到,她面对的不是我们这群孩子,而是她所有牺牲的战友。

  一瞬间,我的眼睛模糊了,望着她,仿佛望着一朵红色的木棉花,静静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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