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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犬颗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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颗勒脸上头次出现人的表情,是在它一个月大时看它兄姊死的时候。
  
  这时,颗勒脸上的表情复杂得就像人一样。它喘得很快,尾巴窸窣地发抖,眼睛从这人脸上转到那人脸上,好像想记住其中最狰狞的面孔。
  
  颗勒不晓得我们这些刽子手也有温情。“留下它吧,它太小。”有人说。
  
  终于有人去解它脖颈上的绳子了。它腼腆地伸舌头在那只放生的手上舔一下,明白这样做是被允许的,它才热情殷切地舔起来,舔得那手不舍得也不忍心抽回来了。
  
  当我们结束山顶雷达站的演出,两辆行军车路过山腰时,一条老母狗冲出来,拦在路上嗷嗷狂吠。颗勒这时候从装它的皮帽里拱出来,发出了像啼哭那样的“呜呜”声,老狗便听懂了:那五个狗娃被杀死了。
  
  山雾中,老狗的眼由黑变绿,再变红。按颗勒的那只手很快湿了,才晓得狗也有泪。老狗原地站着,身子撑得像个小城门。车拿油门轰它,它四条腿戳进地似的不动。我们觉得颗勒跟我们已有交情,不能对它妈把事做绝。所以,当老狗渐渐向车靠拢,准备接近车厢时,我们没有发出往常会有的“开嘛!轧死活该!”的声音,司机把车快速晃过,顺下坡溜了。老狗疯跑着,不过它没追到底,一辆从急弯里闪出的吉普车压扁了它。
  
  颗勒恰在这一刻挣脱了那只手,从皮帽子里蹿出来。它看到的是老狗和路面差不多平坦的身体。它还看到老狗没死的脸和尾巴,从扁平的、死去的身子两端翘起,颤巍巍地目送颗勒随我们的车消失在路根子上。
  
  颗勒这下谁也没了,除了我们。当我们唤它,喂它,它脸上会出现孤儿特有的夸张的感恩
  
  两个月后,演出队过金沙江,路给雪封没了。天全黑下来,女兵被冻得偷偷地哭。冯队长问司机班长:“咋办?”
  
  班长说:“离兵站还有二十公里,走路去送口信,等兵站派车来拉,肯定是拉一车死猪了。”
  
  “叫颗勒去吧,”小周忽然说,“颗勒跑到兵站只要一小时!”
  
  颗勒听大家讨论它,站得笔直,尾巴一下下耸动。我们将一只舞鞋及求救信系在它脖子上。小周对它说:“颗勒,顺这条路跑!快跑,往死里跑!”
  
  颗勒顺着公路蹿去。雪齐它的胸,它的前肢像破浪一样将雪剪开。当颗勒跑到亮着灯火的兵站时,它叫几声,没人应。大门紧闭着,颗勒开始在严实的铁丝网下刨雪。几乎成功了,可脖子上的舞鞋带却被铁网挂住,任它怎样也挣不脱身。饥饿和寒冷消耗了颗勒一半生命,刚才的疾跑则消耗了另一半,颗勒紧扣牙关,做最后一次挣扎,“哐当”一声,铁丝网上的木桩子被扯倒了,而值班室的灯火一动不动,没人听见颗勒垂死的挣扎和嘶哑的吠叫。
  
  在雪山上的我们把所有的道具箱、乐器箱、服装箱都浇上汽油点燃,冲天大火把二十公里外的道班惊醒。当我们被接下山时,才发现倒掉的木桩和被雪埋没的颗勒。
  
  小周把颗勒揣在自己棉被里,跟它贴着肉。女兵中谁轻声叫“颗勒,颗勒……”叫得我们都抽鼻子。
  
  半夜,小周突然把演出队的卫生员叫醒:“给颗勒打一针兴奋剂!”小周见卫生员头一倒又睡着了,忙把他那只大药箱拎跑了。我们女兵都等在门外,马上拥着小周进了特地生了炭火的饭厅。
  
  不知归功于兴奋剂还是小周的体温,早上小周醒来,颗勒正卧在那儿瞪着他。当小周领着它向出早操的我们走来时,我们把操令喊成了:“颗勒、颗勒!”
  
  颗勒后来随我们进了城,半年后,它长成一条真正的藏獒,漂亮威风。
  
  夏天,我们院外新盖的小楼变成了幼儿园。常见巨大的司令员专车停在门口,从里面出来个黄毛丫头,五六岁了还让人抱进抱出。那是司令员的孙女蕉蕉。
  
  一天,蕉蕉盯着颗勒:“过来!”蕉蕉的神色认真而专横。颗勒不睬。
  
  “过来———哎,狗你过来!”蕉蕉继续命令。蕉蕉从嘴里抠出那嚼成了粪状的巧克力,托在手心里,朝颗勒递过来。
  
  颗勒两只前爪猛一退,转过脸去。“哎,你吃啊!”蕉蕉伸手抓住颗勒的颈毛,颗勒的脸被揪变了形,眼睛给扯吊起来。我们听见不祥的“呜呜”声从颗勒脏腑深处发出。“放了它!”谁说。“就不!”蕉蕉说。“它会咬你!”“敢!”警卫员踮着脚来时已晚了。颗勒甩开那暴虐的小手,同时咬在那甘蔗似的细胳膊上。蕉蕉大叫一声“爷爷”,哭喊声把一条街的人都惊坏了。
  
  司令员大骂着走进大门时,颗勒已被我们喂了四粒安眠药裹在毯子里。
  
  “狗在哪里?”司令员大发雷霆。
  
  我们中的一个人谁壮了胆说:“不晓得……”
  
  司令员说:“谁把它藏了?”
  
  冯队长笑笑:“藏是藏不住的,您想想,那是个活畜生,不动它至少会叫……”
  
  司令员认为冯队长说得有点道理,也许他也意识到如此与我们理论下去有失体统,他给了我们三天限期,如果我们不交出颗勒,他就撤冯队长的职,解散演出队。
  
  第三天早晨,冯队长集合全队宣布:中午时分,司令员将派半个警卫班来逮捕颗勒。冯队长装作看不见我们心碎的沉默,装作听不见小周被泪水噎得直喘,布置着屠杀计划:“小周,你负责把口嚼子给它套上,再绑住它的爪子……”然后,冯队长脸上出现一丝惨笑,“今天是没门儿!收起你们所有的花招!”
  
  午饭时,小周把他那份菜里的两块肉放进颗勒的食钵,我们都如此做了。颗勒一面吃一面不放心地回头看着发呆的我们。
  
  颗勒不认识小周手上的狗笼头,毫无抗拒地任小周摆布。直到它发现自己的手脚被紧紧缚住时,才意识到它对我们过分信赖了。它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它,将眼睛在我们每一张脸上盯一会儿。
  
  颗勒躺在院子中央,眼睛呆了、冷了,牙齿流出的血沾湿了它一侧脸。一个下午过去了,警卫团没来人,我们什么也不做,都陪着颗勒。
  
  下午四点多,那个拉粪的大爷来了,见我们和狗的情形,便说:“你们不要它就给我吧。”
  
  我们马上还了阳:“大爷,你带走!马上带走,不然就要给警卫团拉去枪毙了!”
  
  “它是条好狗……”大爷絮叨着,开始给颗勒松绑。可绳子就是解不开。我们几个女兵跑回宿舍找来剪子时,却见五六名全副武装的大兵冲进院子,说是要马上带颗勒去行刑。
  
  冯队长白起眼问他们:“你们早干啥去了?”
  
  小周说:“狗已经是这个大爷的了!”
  
  我们一起叫起来,“怎么能杀人家老百姓的狗!”
  
  大兵上来拉狗,小周挡住他们:“不准动它,它是老百姓的狗……”
  
  我们全嚷道:“对嘛,打老百姓的狗,是犯军纪的……”
  
  班长不理会我们,只管指挥那几个兵逮狗。
  
  颗勒明白它再不逃就完了,它用尽全身气力挣断了最后一圈绳索,站立起来,向门口跑去,闪过一个又一个堵截它的兵。我们的心都跟着。
  
  班长边跑边将冲锋枪扯到胸前:“不准让它跑到街上!开枪!”枪响了。
  
  已跑到门台阶上的颗勒愣住了。它那美丽豪华的尾巴瞬间便泡在血里。它就那样拖着残破的后半截身体,血淋淋地站立着。我们全都发出颗勒一样的惨叫。
  
  小周白着脸奔过去,他一点人的声音都没有了:“你补它一枪!”他扯着班长。
  
  班长说:“老子只有二十发子弹!”小周从一个兵手里抓过枪。颗勒见是小周,黏在血中的尾巴动了动,脸变得十分温顺,它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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