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碎心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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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来没有爱过她,却跟她过了一辈子。
  
  他从小便因文章成名,衣正轻,马正肥,少年心事飞到九霄云外最深处,家中却早已为他娶了妻室。她生得丑,书也念得不多,惯常低眉顺目,一眼看去,木头人似的,他不由心头生厌。
  
  碍于身份及舆论,他不能放弃她,婚姻之外,却多的是绯色记忆,红白玫瑰,如虹霓过影,倒映在他长河大川般的生命流年里。
  
  他在外的种种,她从来不知,即使知道也不在意,只每天不言不语,替他料理家事,孝养老人。如此平平顺顺过下去,在外人看来,倒也是一对恩爱夫妻。
  
  霹雳只起自平地。霎时星移斗转,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三反五反、反右四清,他没一桩逃得过,终于举家被席卷至偏远的农场。
  
  到了落日只记得疲沓地拖着长长余晖。他艰难地直起酸疼的腰,身边的她,早快手快脚把他的活接过去干完了。回家他往床上一躺便起不了身,她却还在灶间忙碌。她没跟他享过什么福,他却连累了她一起吃苦。他仍不爱她,却多少有点疚意,一点相濡以沫的情意。农场在湖边,偶尔分条鱼给他们加餐,他也会在她碗里夹一筷。
  
  她却从碗里挑出来,说:“我不吃鱼。”他起先以为她让着自己和孩子,后来才知道她是真不吃。
  
  那时,不堪岁月已如书页轻轻翻过,世事一新,他重新又回到心爱的书桌前,却不能再是绿袖的五陵少年。状况好了,也注重保养,每餐桌上必有一盘鱼,她却宁肯几根咸菜下饭,也从来不碰一筷子。
  
  他一眼瞥见也觉奇怪,饭吃过也就忘了。风来雨往,她仍丑,老了反而受看些,他的旧爱新欢又渐渐是梦里梦外一场大梦。他早已学会了随心所欲不逾矩,她也是不闻不问,日子便也太平无事。
  
  儿女都已成人,最小女儿的婚礼上人家恭喜他们道:“以后,老两口儿可以享点清福了。”她却在半个月后骤然倒下,是肝癌。
  
  他生活了几十年的家突然如原始森林般旷远陌生,他不知道电灯开关在哪里,厨房所有用具,没有一件他会用,失去她,他竟然如孩子一般茫然。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她的天空,原来反而是她,以柔弱的双臂,为他擎起整片天空,容他在天幕下如野马般驰骋。
  
  她要增加营养,又不能吃油腻,医生嘱多吃鱼。他平生以来第一次下厨,好不容易弄熟一条鱼。她却只闭目摇头:“我不吃。”
  
  家人百般劝说,直到他大发脾气,她才勉强喝了一口鱼汤,立即翻肠倒肚大吐,狂乱地摇头,断断续续:“苦……苦……”
  
  一个月后她过世,他清点她的遗物时,意外地发现,她竟有记日记的习惯,清清楚楚地记载了他每一次的外遇。
  
  她曾跟踪他一直到那女人的楼道,门将恣意的男女遮体,她既没勇气去拍门叫骂,却又不甘心就此离去。躲在黑暗的公共厨房里,看见脚盆里谁家养的一条活鱼,已经快窒息而死,挣扎着,扭摆着,嘴巴急切地一张一合,全是无声的呐喊:“给我氧气。”
  
  她说:“他就是我的氧气呀,可是他不肯给我,我想,我也是那条快死的鱼吧。”
  
  他将她的日记随她一起火化,仿佛希望以此化解她的悲伤和怨苦。凝视这青烟缓缓吐出,他缓缓盖住脸,终于放声痛哭。
  
  40年,他始终当她是生命中可有可无的存在,仿佛一张桌子,一条板凳,却忘了,再丑的女人,也有一颗细致的女人心和最贵的、不容受伤的灵魂。
  
  她生活在他的冷淡里,像一尾活在陆地上的鱼,焦渴濒死。他是她的氧气呀,他却不肯给她。直到他永远失去她,仿佛生命中的一切都已抽身而去,只剩下一片真空,他才恍然大悟,原来,她也是他的氧气。
  
  只是,他的爱,来得太晚,而此后余生,他都将是一条濒死的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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