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语
一
中国人最爱酒的是李白。
李白行于酒亦眠于酒，思于酒亦梦于酒，生于酒亦死于酒。我常在想，如果没有酒，不知还有没有李白？
唐朝的月亮，从李白的酒杯中升起；唐朝的风，似乎都带着点儿酒味；唐朝的诗歌，似乎都被酒浸泡过。“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唐诗中写到酒的诗就有千余首，李白现存千余首诗中涉及酒的达170首。他常常把酒溶入诗中，把诗泡在酒中。酒里，时时游着诗的鱼；诗中，常常溢出浓郁的酒。诗中有酒，酒中有诗；酒助诗兴，诗助酒兴。在李白眼里，最佳的酒肴莫过于一盘盘芬芳的诗句。他自称“斗酒诗百篇”，不知是酒钓出了诗，还是诗酿成了酒？
李白的诗，是蘸着酒写成的，人醉诗也醉，每一行都散发着淡淡的酒香：把酒问月，举杯邀月，月下独酌，对影成三人……在李白眼中，月在酒杯中摇晃，酒杯中晃动着的还不止一个月亮。月本不饮酒，李白居然视之为亲密的酒友。他喝，月也喝；他醉，月也与他同醉。他诗兴大发时，常常把整个月亮都举在手上、都抱在怀里、都泡在酒中。在他面前，圆圆的月亮仿佛是一只巨大的酒坛，月光不再如水，而如那源源不断流下来的清澈透明的酒；杯里不再是酒，而是盛满了银色的、醉人的月光……就连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入魔忘情地跳入水中去拥抱月亮——月成了他最终的家。
李白手中高高举着的酒杯，已经举起一千多年了，至今都没有放下，举成了天上那一轮圆月。怪不得月亮也有喝醉之时，常醉得仅露出半张脸甚至一只细细、弯弯的眼睛。李白浪漫地饮酒、吟诗，他常常把诗的种子撒入酒中，天长日久，竟长成了一颗颗诗的星星。诗的星星落在大地，又长出了一棵棵小草——每一棵小草都是一句站立着的绿色的诗。
李白是一部用酒写成的诗集。我读着他及他的诗，如饮着一杯杯美酒，渐渐醉了。再看自己的酒杯，猛然发现，那杯里分明是李白昨天刚刚为我斟下的酒。一千多年过去了，这酒竟然还没有饮完，还在散发着大唐的芳香……
二
中国有句老话：“一人不喝酒。”一人独酌，喝的尽是相思，饮的全是忧虑，连斟酒斟的也是倾斜着的离愁。
在异地他乡饮酒，酒中常常不知不觉掺入了家的味道。酒亲如兄弟姐妹，见酒如见家人，捧酒如捧亲情，举杯举的全是故人泪。杯里有乡情，酒里有乡魂，滴一滴，也是一颗沉沉的乡音；喝一口，哪怕你身处天涯海角，也立时会醉倒在家乡的怀抱。
说酒杯小也真小，说酒杯大也真大：杯里装得下家乡的那座山，杯里常涌动着家乡的水。有时，我真不忍心端杯，我怕一下喝没了我的故乡。
乡思的酒最醇厚，只因乡思是时间酿成的酒。你的思念有多浓，酒的浓度就有多浓；你的乡思有多深，酒的度数就有多深。一江春水向东流，恰似一江思乡酒。有时，你就是将这深深山谷作杯，把这长长江水全化为酒，也饮不尽这长长的乡愁。
甜不甜，家乡水；醉不醉，故乡酒。为什么喝一口家乡的水整个身心都醉了？因为那不是水，那是用乡恋酿成的酒。故乡的那条弯弯的小河，在游子眼中分明是弯弯的一河酒。
为什么酒杯是圆的而不是方的？因为年年中秋与春节，每一个中国人的酒杯里都跳动着一轮圆月，都装满了一个团圆。
三
酒是心境。以水当酒，是因有心情；没有心境，酒不如水。好酒独饮难品味，人生最苦乃独醉，与友分享酒才是酒。
酒是音乐。饮酒时相互碰一碰酒杯，静静聆听一下那种美妙清脆的声响，恍如天籁之音。
酒添豪情。生命最醉时，山当枕，云为被，海成杯。酒到兴致，真想邀太阳下来也喝一杯，真想与满天星月也碰一碰酒。
酒能御寒。一杯热酒，抵得上一件棉衣；酒能暖心，敬上几杯，抵得上千言万语，多少滚烫的话儿全是酒暖热。
酒是钥匙，能打开心之门。人在骗人或说慌时大都是清醒的，而酒中跳动着的多是真诚。喝了酒，真话、掏心窝儿的话多，假话、虚伪违心的话少。
酒能揭去人常戴着的虚假面具，使其返璞归真。酒到酣时，高官成百姓，巨星如凡人，老朽变顽童，一个人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秘密常常不知不觉泄露。
酒识肚量。五湖四海在有些人眼中不过是一些小小的酒杯，而在有些人眼中，小小酒杯也成了深不可测的峡谷、深渊。
酒辨人品。辣酒如汉子，甜酒似女人，青年像啤酒，老人是陈酒。喝酒奸诈人大多也奸诈，喝酒豪爽人大多也豪爽，喝酒耍滑人大多也耍滑，喝酒实诚人大多也实诚。
酒乃特殊溶液，可化铁为泥。一醉千愁解，三杯万事和。胸中多大的块垒、多年的积怨、多深的鸿沟常常随酒而消、遇酒而平，一些平日里解决不了的难题也会迎酒而解。即使是仇家，碰上三大杯，喝上三大碗，也有可能握手言和。
酒能把两颗陌生的心拉近。酒杯一端，距离一杯杯缩短；酒杯一碰，感情越碰越深。酒逢知己千杯少，千杯只为一知音。真正的碰杯不是杯碰杯、酒碰酒，而是心碰心。
酒是朋友。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一杯好酒一好友。酒如兄弟、知己、女人：一叶舟，一壶酒，一知音，谁能与我同醉，乃人生一大快事；谁能为你心醉，乃一生最美幸福。天之涯，海之角，“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有些酒，喝一辈子不知其味；有些酒，喝一次就能醉一生……
酒是灯，缺它，宴席黯淡；酒是桥，没它，知己难逢。酒，既奔涌着感情的小溪，也流淌着思想的液体。它透明、冰凉，却能把你全身的血液悄悄燃烧。
四
酒似水，可载舟也可覆舟。酒杯虽小，也能压死人；酒水虽浅，也能淹死人。酒是兴奋剂，也是麻醉剂；酒为琼浆玉液，又乃穿肠毒汁。成也是酒，败也是酒。酒中看得见天堂，也看得见地狱。有酒仙酒圣，也有酒徒醉鬼。或对酒当歌，或对酒当哭。有的酒杯装满情与义，有的酒杯盛着泪与血。
一醉忘百事，一醉解千愁。手中一杯酒，心中万事休。可醒来愁还是愁，除非你永远不想醒来。有时借酒浇愁愁更愁，有时以酒解愁可“同销万古愁”，而大多时候以酒解酒、以愁浇愁，往往也解不了酒、也浇不了愁，因为酒可解愁，也可添愁。想借酒消除痛苦，痛苦却把酒变作泪。
临江饮酒，把酒问月，酒就是画；山巅饮酒，把酒问天，酒就是诗；借酒麻醉自己，酒就是腐蚀剂；把酒场当成战场，酒就成了液体炸药。
酒可养生，也可伤身；酒可识知己，也可交恶人。碰杯能碰出音乐，也可碰出裂痕、缺口。最可怕手上高举酒杯，脚下使绊子。推杯换盏间，有似海深情，也可暗藏杀机，重演鸿门宴。
人生百年长在醉，算来三万六千场。天天醉，月月醉，年年醉，醉了醒醒了醉，醒醒醉醉醉醉醒醒，宁可醉着死，不愿醒着生，一辈子便醉生梦死。云彩醉了，遮住蓝天；太阳醉了，老是阴天；人生醉了，入土半截……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生难得几回醉，只愿长醉不愿醒，可有时能醉、有时不能醉。人生不怕一次醉，就怕一次次醉。今日有酒今日醉，可今日之醉必有明日之苦，把今日泡醉明日也难免摇摇晃晃，把自己泡醉跌倒的只会是你的青春、你的人生。
人谁无大醉？醒中有醉，醉中有醒，人生常常是有醒有醉，有多少醉就有多少醒。有的人让人醉，己不醉；有的人酒已尽，人未醉；有的人酒未启，人已醉……众浊我清，众人皆醉我独醒，在众醉中保持独醒是很难得的。其实，美酒当前，能抵得住种种诱惑的乃真好汉。
酒不伤人人自伤，酒不醉人人自醉。醉人的不一定是酒，心若想醉何须酒？把握将醉未醉之时、醉与未醉之间不易，最难得好花在半开、饮酒在微醉。难怪古人说，饮酒不醉为最高。举杯时目中根本没有杯，喝酒时眼里根本没有酒乃最高境界。
日本有句谚语：第一杯，人饮酒；第二杯，酒饮酒；第三杯，酒饮人。
酒醉了的是你的心，酒醉不了的也是你的心，关键看你是把你的心当成大海，还是仅当成一只小小的酒杯。
五
洪荒时代，野果落地无人拾取，温度适宜自然发酵，于是地球上便有了酒。世上没有哪一种液体比得过酒的，每年，全世界销量最大的大概也只有酒了。
夏朝时，皇帝夏桀建造的酒池可行船，堆起的酒糟足有5公里长，池中之酒可供3000人同时饮用。古人用船形壶装酒，那时的人总期望酒就像船下的水一样永远流之不尽、饮之不竭。
三国时有一人名叫郑泉，活时日日买醉、以酒洗浴，死后期盼尸骨化作泥土，被制成酒壶，永远泡在酒里。白居易生前好喝酒，他死后，前来祭拜的人便把酒洒在他的坟上，以至好长一段时间，他坟前的土都是湿漉漉的，浸满了酒香。可见酒对人的吸引力有多大。
山西杏花村酒店曾有这样一副对联：“酒味冲天，飞鸟闻香化凤；糟粕落地，游鱼得味成龙。”酒不仅对人充满魔力，连小小动物也闻之化凤成龙。
各种古陶、瓷、青铜器中酒具居多。古墓里常常埋着大大小小的各种酒器及盛满了酒的酒罐，最多的一个墓里竟一下子埋了200多件。有的墓葬尽管已千余年，发掘时仍有香醇的美酒飘出。人，即使死了即使一切都可抛，唯独不能抛弃酒。活着没喝够，死了仍要喝；前世未畅饮，来世还要干杯。假如天堂真的有酒，有多少人能拒绝呢？世上还有什么液体能比得上酒的魔力？！
酒，饮了几千年，酒香也飘了几千年。酒，从祖先的血脉里流到今天，滋润着数千年历史。酒，不仅醉了人间，也使一段段埋入土中的历史、故事醉了……
六
满月酒、生日酒、升学酒、毕业酒、拜师酒、壮行酒、重逢酒、洗尘酒、团圆酒、贺岁酒、迎春酒、丰收酒、庆功酒、交杯酒、祝福酒等等是人生最美的酒。杯小乾坤大，壶中日月长。酒中，笑声醉了，幸福醉了，日子醉了，青春醉了，生活醉了，爱醉了，梦醉了，“家家扶得醉人归”。爱过才知情重，醉过方知酒浓。这种醉，不是醉生梦死、自我麻醉的醉，而是陶醉、沉醉的醉。有酒相伴，生活才似酒。
一个人新生活的开始，往往是伴随着酒的。喜离不开酒，悲离不开酒，迎生送死都难离酒。酒是香的，可沁香你今后的生活；然而酒也是辣的、涩的、烈的，也可灌醉你的人生。观酒、聊酒、写酒、画酒、歌酒、读酒、梦酒……酒，只看外表难识优劣，不尝不知其味。会喝酒是香的，不会喝酒是辣的，喝多酒是麻的，喝醉酒是苦的。酒中滋味有多少，酒中滋味谁人知？酒有啥滋味，人生便有啥滋味。
人生并不总是美酒、甜酒、果酒、葡萄酒、陈年佳酿，也常常有药酒、苦酒。辞别酒、分手酒、断情酒、下岗酒、绝望酒是涩的，交战酒、生死酒是烈的，临刑酒更是难以下咽，还有假酒、劣酒、掺水酒、变质酒、毒酒、迷魂酒等等。即使是美酒，也有幸福的醉，也有痛苦的醉……人生如酒，酒如人生。
一壶酒，酿的是感情、是希冀，装的是岁月、是人生。人为酒，可冷酷可燃烧，可放歌可恸哭，可衰老可年轻……有人将自己喝成酒，有人将自己酿成酒。喝成酒，只能把自己灌醉；酿成酒，芳香自己也芳香他人。做人如酿酒，酿什么样的酒便是什么样的人生。让别人酿不如自己酿，随意酿不如精心酿，懒散酿不如辛勤酿，掺假酿更不如真诚酿……酒的优劣常由时间决定，人也需要时间才能酿出芳香。
有位艺术家说得好，好电影应该是酒。而我说，好诗应该是酒，好歌应该是酒，好画应该是酒，好戏应该是酒，好文章、好书应该是酒，世上一切美好之物都应该是酒——灵魂的美酒：音乐是酒，艺术是酒，哲学是酒，历史是酒，友谊是酒，关爱是酒，真诚是酒，温暖是酒，理想是酒，希望是酒，快乐是酒……
年也应该是一杯醇香的酒，家也应该是一杯醇香的酒，青春、爱情也应该是一杯醇香的酒。酒中有忧愁也有欢乐、有辛酸也有感悟。岁月会老，可酒及酒酿出的故事永远也不会老。幸福常常从酒杯中悄悄流淌出来，陶醉的是人生。但愿我们的生活是酒、日子是酒、一切都是酒，这种酒往往是有别于那种有形酒的无形的“酒”——
细雨是酒，醉了禾苗；
春风是酒，醉了万物；
月色是酒，醉了中秋；
阳光是酒，醉了大地；
爱情是酒，醉了幸福；
亲情是酒，醉了生活；
希望是酒，醉了精神；
事业是酒，醉了人生；
相思是酒，醉了梦乡；
文学是酒，醉了灵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