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吻影子的梧桐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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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秋十月,飞抵上海。在陕西南路一带的街道闲逛,头上多叶如碧玉的法国梧桐。时值深秋,摇落之期本应不远。但偃蹇的树倚老卖老地排列着,并没有衰败的意思。遥想旧金山,梧桐叶不少,此刻该落叶纷飞。
  
  有一点遗憾——在上海听梧桐夜雨的梦,这一次圆不了。
  
  次年一月,我回到旧金山。寒夜,拥被读张爱玲散文,有一篇写到上海“洋梧桐”的落叶。她不是诗人,却以一首近散文化的新诗感动着我:大的黄叶子朝下掉/慢慢地,它经过风/经过淡青的天/经过天的刀光/黄灰楼房的尘梦/下来到半路上/看得出它是要去吻它的影子/地上它的影子/迎上来迎上来/又像是往斜里飘/叶子尽是慢着/装出中年的漠然/但是,一到地/金焦的手掌/小心覆着个小黑影/如同捉蟋蟀/“唔,在这儿了!”……
  
  人的生命之树,和大上海的梧桐树近似。人生的后段,有一种功课叫“吻影子”。这“影子”是自身投下的,即“前半生”。“后半生”对它的追寻,貌似缓慢、矜持,其实迫不及待,一旦把“影子”捉到,就像儿时逮到蟋蟀,兴奋无比。影子多情地迎合着,最后,在铺满秋阳的水门汀上,落叶和它的爱——影子,静静地睡在一起。
  
  别以为这过程简单,适用于一切怀旧症患者。一位我十分喜爱的小说家,说了一个故事:在加拿大多伦多一个听力诊所里,一位患痴呆症的老太太每个月来见医生一次。陪她来的男人,对她极为体贴,抱着她上下车。她坐在候诊室,他会给她盖上自带的毯子,给她喂药,小心地揩去嘴角的水迹。护士看到,十分感动,问老太太:“陪您的人是誰?”她每一次都这样回答:“是戴夫。”尽管口齿不清,忘三丢四,但说“戴夫”的名字和身份,异乎寻常地清晰。说完,会摸摸“戴夫”的手,喃喃道:“我最亲爱的弟弟!”她身边忙前忙后的男人听了,失落地摇头,没有回答。一次,他把她推进洗手间,替她换尿片,出来时,面对护士好奇的眼光,说:“我是她的丈夫,叫丹尼斯,我照顾了她十多年,日日夜夜,从来不敢松懈。她的弟弟戴夫因车祸去世十七八年了!”医生这样向丹尼斯解释:人在大脑皮层最具活力的年龄刻印下来的人和事,组成记忆最坚固的底座。人老去,记忆层层叠加。患痴呆症的老人,记忆的丢失是从“面上”开始的,一般而言,越是新的可能忘却得越快、越干净。反倒是底层,经得住脑细胞的残缺、消亡。倒退大半个世纪,老太太最好的童年伙伴是弟弟戴夫,所以老来张冠李戴。
  
  小说家说这个故事的地点,也是上海。她说完,一众听者无言。我怔怔地看着户外的梧桐树,想起一位智者给“记忆”下的定义:“想象力的橱柜,理智的宝库,良心的登记处,思想的议事厅。”丝丝缕缕的悲凉袭上心头,继而,是解脱的轻松。
  
  原来,记忆有两种特性:一、无一例外地成为“黄土高原”,以泥土流失为宿命;二、年轻时记忆清晰而完全,不是因为它格外美丽,值得铭记,而是出于生理学范畴的惯性,与其他器官的衰老无异,但和理性的“选择性记忆”相去颇远。明乎此,容易残缺、消失的“后半生记忆”,是我们务必花力气挽留的。理由在于,较之青涩、粗浅和狂妄的前半段,它成熟一些,蕴藏的反思多一些。须把它固定下来,将它带有警戒意义的部分传给下一代,不然,我们的人生就成了朗费罗的诗句:“记忆之叶,悲哀地,在黑暗中沙沙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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