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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住动物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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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公园在我们郑州西郊,最早是一位冯姓军阀埋葬阵亡将士的墓地,后来才改建成了劳动人民休闲娱乐的场所。
  
  有个头发灰白、佝偻着背的临时工,负责打扫全公园的道路和公厕,人们都管他叫老高头。
  
  老高头早先住在公园偏僻角落的一间小屋里,那一年夏秋之交,郑州地区下了整整一礼拜的大暴雨,老高头的屋本来就是凑合而成的,大雨之后,老高头变成了一个无处栖身的人。无处栖身的老高头给公园里的一个饲养员提了两瓶酒,由这个饲养员安排住进了一个关动物的笼子里。
  
  那时候我们郑州还没有专门的动物园,但是几个公园里都豢养有各种动物供人观赏,就是后来郑州动物园的前身。比较大型的动物,譬如狮虎熊罴之辈,当时都分门别类关在一种“田”字形的笼子里。而故事也就是由此发生的。饲养员给老高头安排的这个笼子是关大猩猩的。之所以如此安排是因为这儿原本分关着一雄一雌两只大猩猩,而就在老高头小屋坍塌的前几天,雌猩猩恰巧得病死了,“田”字格儿的一半便空了出来,正好可以用来住个人。老高头和大猩猩的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老高头住到这里的当夜,正在睡梦中的他猛然听到猩猩在号叫,声音如泣如诉、游来荡去、经久不绝,如此情形持续了好几天。几天之后老高头终于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大猩猩之所以彻夜号叫完全是饥饿所致,而导致大猩猩饥饿如此的原因非它,是饲养员将公园配给这个动物的水果扛回了家。这天,老高头在做晚饭搅面汤时多添了一碗水,将多出的这碗稀汤给这个邻居送了去。老高头原以为猩猩不一定吃得惯,但是这只大猩猩不仅吃了,而且恨不能将饭盆都吞下去。这天晚上大猩猩安静得像个懂事的孩子。
  
  自此以后老高头多了个习惯,每天傍晚搅面汤时,都像家里要来个客人似的,往锅里多添一碗水。而自此以后大猩猩也多了个习惯,无论天色有多晚,都要喝了老高头的汤才肯去睡觉,否则就像有什么心事未了无论如何睡不着。
  
  时间转眼到了某年的冬天,我们郑州和日本的福冈市结为了友好城市,先是我们的市长访问了福冈,很快福冈市长也要回访我们郑州。福冈市长届时将向公园赠送他们的市树。公园的头头想起职工穴居在动物笼子的事情:这要是让日本人看见了,不是在外国人面前把咱们的人格国格丢尽了么?限期下面予以坚决清除。所有住在笼子里的职工迫于压力都搬走了,只有一个叫做老高头的临时工没有搬。
  
  老高头没搬不是不想搬,而是实在没地方可搬。
  
  一个不知来自何处的老人,在这个城市里一无亲二无故,就连赖以生存的这份工作都是临时的,你让他往哪儿搬?不用说一般人也会这么想。
  
  但是这个公园的头头却没有这么想。二话不说来到笼子前,责令老高头立刻搬走:“你是人不是兽你明白么?这铁笼子里是你住的地方吗?你就只管住进去了?作为一个人你连最起码的自尊心都没有了,说起来也是那么大岁数的人了,不是我骂你,你也太不像话了!”
  
  老高头被吓得几乎连话都不会说了。
  
  意外是铁笼子里的大猩猩制造的。本来大猩猩一直无动于衷地坐在角落里,当头头的喊叫声越来越高,终于高到尖锐刺耳的程度时,这个动物仿佛决定不再旁观了,将大脑袋扎进褐色多毛的腿裆里,不知干了些什么勾当,然后摇摇摆摆站起身来,向着叫喊的人走了过去。猩猩是面带傻笑走过来的,头头还以为向他表示友好,便也笑呵呵地迎了上去,未来得及与之握手言欢时,对方的笑容霎时不见了,还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一片黄雨已从这个动物口中喷射而出,他躲闪不及,被淋了满头满脸,猝不及防的头头呆立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这温热臊臭的黄色液体不是别的,而是大猩猩的排泄物。他表情立时僵化了,瞠目结舌了半天之后,恶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一句话都没说扭头便走。头头此刻的一言不发,其实比之前的大喊大叫更危险。老高头和大猩猩的故事结局就这样被决定了是悲剧。
  
  老高头是在这天黄昏时候走的。他是被人驱逐走的,驱赶他的是保卫科的几个年轻人。一些人将老头推推搡搡地赶向门外,另一些人则将老头的盆盆罐罐扔到了雪地里。
  
  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走出住所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后面扯住了他,回头一看,竟是大猩猩隔着栅栏抓着他的棉袄紧紧不放。老高头在心里咕哝了一句:“我的爷,你就别给我添乱了!”双手使劲一拽,将棉袄从这个动物的掌中夺了出来。
  
  就在这时,人们听到了一声凄绝惨绝的哀号,这号声来自大猩猩风箱样的胸膛。只见这只大猩猩仿佛受到了什么伤害似的,一声接一声哭腔哭调地号叫着。两只巨大多毛的巴掌左右开弓“哐哐”拍击着自己的胸膛,望着老高头的眼中充满了乞求和哀怨。
  
  老高头觉得脑袋“嗡”的响了一声。直到这时,这个老人方才反应过来,原来拍打胸膛这个动作,是大猩猩之间彼此安慰、彼此依恋、彼此表达感情的一种方式。老人方才明白过来,原来这只大猩猩在挽留他呢。老高头的喉头霎时哽咽了。这个看起来苍老虚弱不堪的人,也不知从哪儿来的那么大劲,撕开了外面的棉袄,撕开了贴身的布衣,裸露出了瘦骨嶙峋的胸膛。他在人们瞠目结舌的注视下,也像大猩猩似的抡开双拳,左右开弓拼命捶打着自己不堪一击的胸膛,边打边用哭一般的嗓音对这个动物说道:“我的伙儿呵,我对不住你!我尽让你喝面汤,不给你吃馍馍。我不是人,我是个兽,我不如兽……”
  
  老高头转过身来时,混浊的泪水已经流得满脸都是。
  
  泪流满面的老人就这样走进了风雪里。谁也不知道他最后去了何处。
  
  这不是一篇杜撰的文章,而是我亲见亲历的故事。很久以来这个故事就像烙印在我心上的一块伤疤,每每触及都会令我感到说不出的怅然,我原以为它理所当然地,也会在更多人的心中凿刻下不可磨灭的印迹,但这个故事仿佛完全湮没在了时间的沙尘里,除我之外已经再也没人记得了。这使我的心情不由得更加惆怅,而这也正是我要把这段往事记录成文的原因———那些大人物自会有历史来记住他们,而我的责任却是让人们永远也不要忘记,这世上还有许许多多自生自灭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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