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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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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喜欢相信,喜欢到现在,从不动摇,也无法动摇。
  
  我年岁不大的时候,就劝过母亲,对有些事有些人别相信。母亲不以为然,说我人小得来像根萝卜头,懂啥?她反过来正告我:要相信的,相信的。不相信,早晚要吃亏吃苦的,这个亏、这个苦,会吃得一塌糊涂,就因为你不相信。我不想与母亲争辩,但我愿意等,愿意看,母亲的话能够怎样灵验。
  
  父亲是个泥水匠。在我的记忆里,父亲一天的工钱是5元,在那个白米饭只能吃一顿的日子里,5元钱可以到镇上买回一篮子的东西,可以买一块又大又好的猪肉,可以买几件像模像样的衣裳裤子,可以交几个孩子一学期的学费,还真叫值钱。
  
  晚上,吃罢夜饭,母亲刚想闩门,突然嘎吱一声,蹩进一个人影来。人影进门后立即转身将门闩牢,转脸。我看见了,这是一张布满无奈、苦痛,像是哭丧的脸。母亲劝坐,那人不坐。只听说:阿姐啊,你不给帮,我是不想活了,我现在给你跪下来。母亲一把拎起那人的胳膊说,是不是那个事?那人点头。母亲从腰间袋袋里抽出了一张5元钞票,还有几个硬币,都塞到那人手里。来人千恩万谢,双手拱起,一边退向门口。母亲卸下门闩,那人跨出门槛,轻盈而又快速,像一只黑色的兔子闪了出去,脚步声一点也听不见,很是鬼魅。
  
  这样的人,不可以借的呀。我对母親说,这家人个个是懒汉,今后拿什么还我们?
  
  母亲有点惊慌,但立刻镇定下来。大人的事,孩子别管,人家饭吃不成,等急用!
  
  我劝不醒母亲,很懊恼。母亲说,对别人家,要相信。
  
  相信有时一定无用。一个月、两个月、半年、一年过去,又一年过去,应该还钱的人,再也没有踏进我家门槛。有一次我见她正想从我家门前走过,她看见我,不叫应不说,还立马转身,兜个大圈子,宁愿走冤枉路,也要躲着。我告诉了母亲。母亲说,这就是说,这人心里还记着这件事,还是要面子的,要面子的人,良心不坏的。我想,前年母亲相信别人会还钱,现在不还,还相信什么呢?
  
  要相信的。母亲还是那句老话。
  
  中秋节到了,母亲拿出屯了几年的赤豆,洗了洗,往锅里一倒,对我说,烧火。弄好了咸的甜的馅,开始捏面了。母亲一边捏,一边喊我的姊妹们,一起来学做汤圆,并且示范给她们看。一个小时过去,面盆、竹篾里滚满了白乎乎的汤圆。汤圆全都浮上了水面,涨大了,挤在一块,锅面像是铺了一张凹凸型的白纸,烟气缭绕。母亲盛了好几碗,一边盛一边喊,快来端去!
  
  我们赶快抽筷子。母亲却拔挺喉咙,发出了命令,不是自己吃的,送人家,送好了回转来吃。她对我说,这一碗给玉芳婶母送去;对最大的姊妹说,这一碗给前头的金芳家里送去;对着二妹说,这一碗给后面的爷叔家送去;对小妹说,这一碗给东高家的周雪英婶母送去。我们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违逆母亲意思的,所以每人端了一碗,快步跨出门槛。不多时,大家回转来,个个侧着饭碗让母亲看。母亲假装不看,但笑了,脸上都是自豪的神情:好的,好的!前一个“好的”指我们听话送好了汤圆,后一个“好的”指人家笑纳了汤圆。
  
  母亲最喜欢送东西给别人,最小的姊妹嘀咕说。我未作呼应,心里想,我都上初中了,每一个中秋都是这样送的,母亲习惯了,改不了了。母亲觉得这很有意思,她认为她送出去时心是诚的,人家接受汤圆时的心也是诚的,所以一碗汤圆实在不是一碗汤圆,而是母亲的相信,这相信坚如磐石,谁也摧毁不了。
  
  那个时候,我们兄妹四人经常讨论:母亲这样做是相信,但她相信的是什么?
  
  我去华师大读书了,读的是中文系。我对姊妹们说,“相信”这个词,只有一个义项(奉贤话,意思)就是:认为正确或确实而不怀疑。可用它去解释母亲的行为,我们越发不明白了。我们讨论的结果是:母亲的相信,是对自己的相信,至于别人相信不相信是无关紧要的。比如还不还钱,汤圆喜不喜欢吃,都是可以不管的,因为管不着。母亲的这种做法,按照老家的“话法”就是喜欢。是自己喜欢,不是别人喜欢。母亲十分虔诚地坚守着自己的喜欢,有时因为坚守,她宁愿牺牲自己作为母亲的尊严,至于由此而带来的一些经济上的小小损失,她从来忽略不计。这样的相信,实在太多了。我还想讲一件母亲与扁豆的事。
  
  扁豆,母亲是年年种的,种在老家场地机耕路的沿口边上。机耕道上车来人往,一天到晚不会消停。那些昂着头,在风中抖动着自己身躯的扁豆,像极了一面缩微的猎猎飘扬着的红旗,特别吸引人。走过,鼻子一收,还真能闻到一股来自扁豆枝叶、花朵、根茎散发出来的蔬果香味。走过时,有人就当着母亲的面表扬说,这些扁豆真灵,红的红通通,绿的绿油油,一定嫩生,一定糯相。母亲听了心里甜滋滋,因为自己的辛苦劳动得到了肯定,但是这群表扬她的人,很少有顺手牵羊摘扁豆的,也没有一个趁说好话的机会提出送她一些扁豆。母亲反倒有些沮丧。她开始检讨自己,说今年的扁豆肉头肯定比去年差,种得不好,所以没有人来摘,也没有人来要。她对我们说,今年没有办法了,明年一定要种出卖相好、烧了以后有糯味的那一种。为了实现这个承诺,她向周围邻居打听扁豆的种子,上心早,规划早。母亲的行为,确实庄严,而又让我们有点悲哀。
  
  母亲凭着她的相信,过得波澜不惊,也过得模糊而安心。
  
  不知道什么原因,母亲种什么成什么,而且总是比别人家的好些。先说那棵无花果树,从8月份开始到现在,几乎每天都为家里贡献10多只无花果。这些果特别圆又特别甜。傍晚时分,母亲或者姊妹们去摘,总能摘得一篮,放着,有人来了,母亲拿出来请人尝鲜。来人看一眼无花果,眼睛一亮,心里一喜,马上伸手,没人拒绝。因为那个样子、那个颜色,也因为那种热情、那种相信。
  
  无花果收完,柿子就熟了。母亲要我带一些回家,说今年柿子比去年长得好,前几天东高家的品国已经来摘去一袋子了。东高家的品国来摘?是的,母亲说,品国每年来摘一次。母亲总劝他迟几天来,理由是田里的东西很怪,西红柿、茄子、生梨,黄瓜等,留在树上根上总是越长越小越不成样子,只有柿子会越长越大越甜。姊妹们惊讶于母亲的发现与总结,也明白母亲叫品国晚几天来摘的原因。母亲一直相信说实话,不管说了有用与无用,别人听得进听不进。
  
  包括果实在内,她愿意把最好的给别人,就如对待自己亲生孩子一样,别人或许会觉得,哪能还有这样的人。母亲不想知道别人的看法,母亲只是说她相信。
  
  我还是没有完全理解母亲相信的意思。但我相信,不管发生什么,母亲的相信总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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