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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选美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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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想,每个女孩,都在懵懂的岁月里,渴望成为玛丽苏一样的存在,不管她是否承认。
  
  我在美貌毫无用途的幼儿岁月里一直长得很好看。自带胭脂的脸蛋常常被母亲之外的其他人也亲热地掐着,吻着。大眼睛好脾气地隔一会儿才眨一下,忍受着他们的热情和“心肝肉”的亲昵,到最后实在厌倦了,脸色阴沉,开始盘算怎么才能落地逃走。
  
  但大人们像抓鲤鱼一样有技巧地抓着我,噘嘴说着她们自创的幼儿语,替我展望春光灿烂的未来。我稀里糊涂地被摆布着,慢慢也就困了,平静了。这些甜蜜而烦人的片段我都还记得。
  
  一直到小学头两年,我还保持着水晶瓜子脸、精致小人儿的形象,和班里另外一个脸蛋娇嫩得跟玫瑰花似的,名叫怡的女孩有着双美的称号。我俩都被选为班干部,彼此也惺惺相惜。虽然那时我的脑袋里很多时间还被香味橡皮和下课如何秘密吃火腿肠之类的事占据着,但想到自己很美,也十分高兴。
  
  再长了一两岁,对被赞美的饥饿感逐渐清晰,我的五官却逐渐有了自己的独立思想。
  
  甜美可人没什么意思,朱唇皓齿也没什么意思,随便长长就行了,关键是精神得潇洒。我于是按照这种奇怪的旨意,慢慢变成了长胳膊长腿,晒得瘦黑的大高个儿,穿合唱队给配的最大号欧根纱裙也嫌短,大板牙笑起来很唐突,瞳孔深处经常装着困窘、目的不明的倔劲儿,一看就是奔着愣头愣脑的青春期狂飙而去了。
  
  班里几个原来面容模糊的女生却像退了水肿的婴儿,突然人模人样,亮眼可喜。观察到那样生硬不讲理的生理学变化,对我这样敏感的小孩来说,比被迫吞咽来路不明的黏糊糊的食物还要感到恐怖。但跟怡相比,我还算幸运。怡突然胖起来,成了个气喘吁吁的迷你“中年女人”,被肉挤肿的黑眼睛湿漉漉地露出迷惑。
  
  五年级时,我们在那些流鼻涕的低年级学生眼里已经成了神秘自由的半大人,生活具有越来越多令人激动的兴味,其中之一就是我们有了讨论和评选校花的资格。
  
  六年级的女生才有资格当校花,这是我们小学不成文的规定,五年级只能做被强制的投票者。我看着校园里那么多漂亮的女孩,露出她们称心如意的酒窝和尖下巴,在花坛小路上骄傲地跳着皮筋。那种怅然若失的旁观滋味,就像手指被书页割伤,实际上的痛感比伤口看起来要火辣很多。
  
  不一定每个女孩都有当班长、奥数得冠军、立定跳远第一名的梦,但大多数女孩都有过校花梦。不用做调查,没有人会承认。
  
  校花梦是公主梦在现实中的延续,比公主拥有更令人向往的权势。做公主反正可以随意自封,买条粉色纱裙,关起门就可以统治一整屋毛绒玩具;校花是怎么被选出来的,被谁选出来的,在哪所教室或礼堂里唱的票,又从何时生效何时失效,都难以搞清楚答案,具有古老幽深的神秘性。
  
  2
  
  校花的诞生也没有确切时间,印象里是那种热风滞重的夏日午后,天空是鸢尾花的紫蓝。我们一群女生吃完饭,坐在水泥看台的阴凉里,四处观望的眼神梦幻而呆滞。
  
  然后一个女孩终于沉不住气,尖声尖气地指着远处一个背影,说出那句大家都知道可就是不愿说的话:“听说那个王丹妮就是校花?”听到这里,女生们从牙缝里挤出早已预备好的冷笑,头埋到一起,热烈探讨那张脸上有着什么不可原谅的缺点。等上课铃响了,我们站起来,板着晒黑的小脸走下看台。一个校园新偶像诞生了,就这样。那是一种踩空云彩的坠落感,疼倒不疼,就是迷迷惘惘。
  
  校花王丹妮和我们一样穿着肥大不透气的校服,留着朴素的中分齐耳短发。但我们总是离老远就能一眼看见她,因为全校只有她身上罩着皇后的新衣。那一缕轻柔、模糊、让人激动的梦幻气息,是从无数注目礼中提炼出来,从全体女孩骄傲的心灵上面踩过去的胜利之光。
  
  操场上那些高年级男生,见到王丹妮,纷纷停下粗野的动作,在她身边笨拙地绕圈走,眼中流露出温顺、痴痴呆呆、毫无自尊的笑意。王丹妮总是微笑着甩头走开,潇洒得就像哈姆林的花衣魔笛手。
  
  到了秋天放学时分,淡青的天边出现稀薄的玫瑰色云朵。在混乱不堪的自行车车库里,总有一撮人聚拢在栏杆前往外窥视。他们在看王丹妮。有时她站在花坛枯黄的芭蕉叶后,把脸埋在某个大高个儿的中学男生胸前。有时她同时被几个中学男生和他们蓝光闪闪的山地车簇拥着,其中一些长得挺帅。
  
  她的校内爱慕者们路过那富有刺激性的场景,总是使劲捏车铃,或做出无意义的蹦跳动作,或垂头丧气地碾轧地上的小石子。王丹妮的脸在沉沉暮色中,并没有漂亮到让人拍手叫绝的程度,但她具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吸引力,就是羞红脸的时候会去咬肉嘟嘟的粉红嘴唇,同时一边头发落下,挡住半边脸。月晕似的阴影里藏着浓郁的睫毛和忽明忽暗的神情,想仔细看看,却已经消失了。
  
  那样一连串复杂的面部动作,我每天看着,终于到了神魂颠倒的程度,嫉妒的对象从她本人转移到了她的其他崇拜者身上。我不相信那群傻瓜也跟我一样能懂得那样微妙的美。
  
  如果坐时光机穿越回去,用成人的眼光审视当年的王丹妮,我所看到的极有可能就是一个圆红脸蛋的小女孩,说话咋咋呼呼,冬天总因为不戴帽子而冻红脸。她的母亲会担心她的头发总遮半边脸而视力下降,追在屁股后面训她。
  
  可人的记忆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它根本不听科学与真理的话。我只要一想到王丹妮,就毫无办法地缩回到五年级的小身体里去,怯怯地仰望着她的美。她跟真实的小学生没有任何关系,也不用有任何关系,她是琥珀里的古虫,被封锁在我少年时代庄严的小圣杯里,咬着圆嘟嘟的嘴唇,永远神秘莫测,永远可爱。
  
  3
  
  上中学之后,再没碰上让我产生迷恋的校花,当不上校花的焦虑,也自然大方地退到心底更隐秘、更可控的地方去了。进入青春期的我们,体内那个叫“自我”的东西开始滚滚煮沸,挑选别人不知道的音乐电影和偶像来崇拜才是最时髦的事,再没人像小学时那样虔诚地随大流,把尊严傻乎乎地交出去。校花经常处于空缺状态,班花们各占山头,“艳压群芳”成了无法被垄断的超能力。
  
  上了大學又是另一个世界。校园的空气中除了草木与肉包子的味道,还多了合法合情的香水味,柑橘,鸢尾,淡淡的白麝香。深蓝暮霭笼罩下的校门口,路灯下蚊虫飞舞,气压低得人心意深沉。如花似玉的美少女们轻轻整理妆容,她们的男朋友有些神采俊逸,有些酷。那些还没从校花梦里醒来的男生很苦恼,感叹如今再也没有真正的校花了。
  
  可是对这些女生来说,被人叫作花,还是豌豆、胡萝卜,都没什么意义。她们要快乐,跟七岁半时的生活目标一样。她们还要自由,七岁半的时候得不到,现在终于有了。
  
  后来我和老同学聊天,问他记不记得王丹妮。他说一点印象也没有,又反问校花难道不是另外一个浅褐短发、雪白皮肤,长得像混血儿的女孩吗?我哑然。他说好多年后去翻那个女孩发在网上的照片,看到她身材完全走形,内心很受冲击。
  
  我听他淡淡地说着话,又想起了小学时的同学怡。实际上我经常想起她,年纪更小的时候我爱幻想:她像好莱坞电影里的麻雀变凤凰的女主角,容光焕发地卷土重来。但那样的幻想后来逐渐让我感到空虚无味。现在我更容易想象她是个肥胖但快乐的妇人,开着一家热闹的饭店,在不忙的夜里也会坐下来喝喝茶。她偶尔会做怪梦,梦里有非常遥远的无法解释的苦难。醒来后宽容地笑笑,她笑起来的样子,身边人都觉得十分大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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