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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于父亲的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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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父母出生的时候,齐鲁大地早已不堪人口重负。他们在22岁时经人介绍匆匆成婚后,便沿袭祖辈闯关东的传统,来到一片旷野的北大荒。
  在多生多育的时代背景下,我父母各自有着数量可观的兄弟姐妹。作为长子、长女,他们肩上的担子从来都不止于养活自己,可那时他们能倚仗的,只有一身的气力和脚下黑色的土地。
  从我有记忆起,家里的日子总是异常节俭,而这节俭在我父亲身上又逐渐演变成了吝啬。
  北方人做菜向来是“一次性、大分量”,这就导致我们家晚上和中午的菜谱往往是一脉相承。我爸则每每在最后一根剩菜也被夹走后再掰开一只馒头,仔细地擦去零星散落的油水,直到盘子光洁如新方才心满意足。
  偶尔,我爸也会精神焕发地拎回一些水果,但每一个都有着创伤或霉斑。那是一种叫作“包圆儿”的买法,白天被无数双手掂起又扔下的残次水果,商家会在傍晚收摊前以很低的价格甩出去,我父亲就是这时水果摊的常客。直到今天,我对水果依然没有多少好感,因为记忆里总是一家人围着垃圾桶,将每一只水果或削或剜地去除大半,剩下的部分放进嘴里,那种行将腐烂的味道怎么也盖不住地弥漫开来。每个人都低垂着睫毛,在顶灯的照射下,扑簌的暗影洒在脸上。
  生活的贫瘠很容易压垮坚贞的感情,我父母时常会为了钱吵架。大概在我十岁那年,有一天,我妈在骑车回家的路上不知怎么弄丢了一百块钱。回到家后,她一遍又一遍地翻找所有可能和不可能放钱的地方,诚惶诚恐的样子,全无一个成年人该有的镇定。
  我始终记得那天的黄昏,我爸暴跳着把手边每一件能摔的东西都狠狠地摔到地上,几近癫狂。可那些破碎的声响过后,家里便又陷入前所未有的寂静。我妈蹲在地上小心地一件件检视那些还没完全坏掉的器皿,我爸背光坐在门口的矮凳上,双手抱着头,一动也不动。
  我站在他身后长而黑的影子里,觉得茫然和恐惧
  二
  关于穷的每一点记忆都在时刻督促着我前行,所以在整个求学过程中,我从不曾有片刻的懒怠。十九岁那年的夏天,我终于拿到人生进阶的第一把钥匙——一所知名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也是在那一年的夏天,我爸做了一件几乎让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事。
  我拿到通知书后,我爸整日里计算器不离手,只顾噼里啪啦地算着。等他终于算清楚我上大学所需的基础费用和家里的平均收入后,便从我妈那里拿走了存折。傍晚,他挂着薄汗神采奕奕地冲进家门,郑重地向我们宣布要大摆一场升学宴,用最好的酒、最好的菜,请来所有乡邻,且不收任何贺礼。
  我跟我妈激烈地反对,同他理论,但我爸充耳不闻,兴致勃勃地筹备起这场升学宴。那些日子里,他的眼睛都闪着光,快乐像要从他周身的毛孔中溢出来。我跟我妈看在眼里,为了他这份多年来难得一见的愉悦,我们谁都没有再提出反对的意见。可那时的我其实并没有真正地理解我爸。
  办升学宴那天,我爸起得很早。我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从枕头下拿出那条压了几天的旧西裤,庄重又仔细地穿上,忽然没来由地一阵心酸。
  在那算得上是酷熱的一天里,我爸穿着宽大厚重的西装迎来送往,推杯换盏,却似浑然不觉得热。
  我在席间穿梭着招呼来客,嗑着瓜子的女人们压低了声音在聊天,有几句话顺着风飘进我的耳朵。一个说:“也不是考上就完了,还不是要赚钱供孩子上学,这么摆阔也不知是为了什么?”
  另一个轻笑着接茬道:“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一辈子没见抬起过的脸面。”
  我心里一顿,遥遥地望向满面通红、一辈子的笑容都没有今天灿烂的父亲,心上的城池一块块碎裂,险些掉下泪来。
  太阳一寸寸落下去,人们酒足饭饱后散去,留下满地狼藉。我跟我妈挨桌收拾着,我爸就站在院门口,一言不发地望着天空。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我妈弄丢一百块钱的那个晚上,我爸那出奇的愤怒也许并不仅仅是因为那一百块钱。他发疯般地摔在地上的,是对生活的无力和对自己的不满。
  我抬起头看着我爸即将隐没在夜色里的侧脸,不知道是光线还是酒精的缘故,他的脸看起来很红,眼角有滚动的水光。
  我觉得他似乎年轻了许多,又似乎老了一些。
  三
  毕业工作后,我一般到春节时才回家。这一年的十一月,我早早地接到堂哥的婚礼请柬,仪式定在大年初八举办。
  我叔叔结婚很早,堂哥四岁那年,他们举家迁到东北。他跟我爸一样,把生命的气血榨成一点一滴的汗水来供养脚下的土地,平日里一分钱也要掰成几瓣儿来花,可这一年,却将堂哥的婚礼办得着实轰动、无比阔绰。
  北方内陆的农村,各色的海鲜流水般地被端上席面。随上一百块份子钱一家人来吃的乡邻几乎无暇聊天,主妇的怀里各抱着孩子,一双双手不停地剥着虾蟹塞到孩子嘴里,生怕输给别家。
  我妈说,堂哥的这场婚礼几乎花掉了我叔叔大半生的积蓄。
  酒席散去,新嫁娘满面荣光地挽着堂哥的手臂飘然离去,男方亲戚家的女眷照例留下来帮忙收拾打包。
  叔叔在最偏远的一桌抽出一把椅子坐着,手指间夹着一根点燃的烟,只是浑然忘了抽。他眯着眼睛审视着这一刚刚落幕的大场面,那眼神,和我爸当年站在院门口望着天空时一模一样。
  也许这样一个平凡的男人,或者说这样一个平凡的父亲,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可怜的。他们受时代和条件所限,大都不曾有靠知识改变命运的机会,却始终背负着太重的担子和太多的期望。他们一生劳苦,似是永远都在沉默地接受,其实他们表面有多少谦恭和平静,内心就蛰伏着多少反叛和渴望。
  这些父亲需要一个契机,用孤注一掷的方式去获得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荣耀。这是属于父亲的孤注一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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