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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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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宏健
  
  一页纸,在光线下显出温柔的质地。
  
  我与它相见,是在浙江西部一个叫开化的山城,清婉的马金溪旁边,一座有古老樟树的村庄里。我特意到那里去看纸。
  
  也许是天然对纸有一种亲近感吧,我去过很多地方,只要听说有手工纸,都会去找一找,看看造纸的手艺,聊聊纸的故事。听说开化有一种极为特殊的手工纸,便忍不住按图索骥地寻去了。
  
  是在盛夏——阳光热烈,到老樟树底下的路口右拐,看到一个院子。遂叩门。木门吱呀一声打开,小院子里铺了一地阳光。
  
  定睛细看才发现,那是一地的纸。
  
  1
  
  到开化访纸,访的不是普通的纸,而是珍贵的桃花笺。
  
  “开化纸系明代纸名,又称开花纸、桃花笺。原产于浙江开化县,系用桑皮和楮皮或三桠皮混合为原料,经漂白后抄造而成。纸质细腻,洁白光润,帘纹不明显,纸薄而韧性好。可供印刷、书画或高级包装之用。清代的康、乾年间,内府和武英殿刻印图书,多用此纸,一时传为美谈……”
  
  去年,我买了一本定价高昂的《中国古纸谱》,这是我所有藏书中最贵的一本——其中就提到了开化纸。
  
  我们现在还能遇到这种纸吗?
  
  不不不。开化纸早就失传了。它只存在于典籍中。
  
  “開化纸原产地在浙江省开化县,史称‘藤纸’,其工艺源于唐宋,至明清时期趋于纯熟,是清代最名贵的宫廷御用纸,举世闻名的《四库全书》就是用它抄写的,其质地细腻洁白,有韧性。然而由于种种原因,开化纸制作工艺已失传百余年……”
  
  纸的种类有很多,造纸的原料和工艺也有很多。譬如说,楮皮纸的纤维较长,自古以来常用于书画创作。楮皮纸也比较坚韧,使书画作品可以长久保存,而当人们修复古籍和书画时,也往往会用到楮皮纸。
  
  我的同学丹玲在她的文章《村庄旁边的补白》里,写了她故乡贵州印江一群造纸的人。这使得我对那个村庄里的人充满探究之心。后来,丹玲专门从合水镇千里迢迢地寄了一些手工纸给我。
  
  那纸真好,坚韧绵实,细腻白泽,折一折也不起皱纹。我舍不得用。
  
  还有一次,我在日本京都买到一些精美的笺纸,也舍不得用。如先贤所说,越美丽的纸,越不敢草率使用。有些漂亮的信纸,一直保留着,随着时间的流逝,竟染上些寂寥的色调。
  
  2
  
  木门开处,黄宏健蹲在地上,手里举着一张纸,迎着阳光眯眼细看。阳光洒了他一身。
  
  他举着一张纸,像举着……什么呢?手帕?经文?我形容不好。只觉得眼前这个人如痴如醉。
  
  他在读什么呢?
  
  那不过是一张白纸,上面什么都没有。
  
  有时候我会想,当一个人沉醉于某人、某事或某物时,一定是最幸福的。
  
  我看着黄宏健读白纸,觉得这不是一个平常人。平常人哪里会这样痴呢?他在白纸上,于无声处,是要读出惊雷的。
  
  曾经他也算是小镇上的有为青年——敢想敢闯,脑子活络,做什么都做得风生水起。比方说,十年前,他在开饭店;再往前,他打井;再往前,他开过服装店,开过货车跑过长途,也下苏州办过家具厂——哪里跟纸有关呢?
  
  他甚至连开化纸都没有听说过——什么开化纸?什么桃花笺?
  
  他开的小饭店在小镇上还有些名气,菜烧得入味。不知道哪天,有一群人在饭桌上聊到纸。那时黄宏健年轻呀,跟谁都能打交道,都能聊得起来。他烧完了菜,从后厨出来,解下围裙,客人叫他坐下喝杯酒,他便坐下了。小饭店总是这样,来来去去,都是些熟面孔。两杯啤酒下肚,黄宏健听人说到开化纸,颇不以为意:开化以前还造纸吗?
  
  人家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开化纸,搁在从前可是国宝啊!
  
  国宝?黄宏健一听来了兴致:这么好的东西,现在呢,还有吗?
  
  人家摇头:没了。
  
  可惜。
  
  不仅没了,连一个懂行的师傅都找不到——这个绝活,失传了!
  
  就这么随随便便问了一句,没有人想到,许多年后,黄宏健却埋头走上了寻纸的道路。
  
  这是一条几乎没有人走的路。你傻呀——风雨交加,泥泞不堪,你踽踽独行,你的前面、后面,没有一个人。
  
  黄宏健哪里懂造纸呢?人家笑他,你又不是个读书人,书没读过几页,纸也没摸过几张,你学造纸干什么?
  
  不如你找点擅长的事情做吧——人家说,你卖鞋、搞水电、钻井、开饭店,不是都很精通吗?做自己擅长的事才能挣钱,千万别去折腾什么纸了!
  
  但是,当一个人一心想要做一件事的时候,没有什么可以拦住他。
  
  黄宏健的小饭店跟别家不一样,他的小饭店里常有文人来,文人来了就写字画画。自从听人说过开化纸的事儿,黄宏健就着了魔,异想天开,想学造纸。
  
  造纸还不简单吗?把稻草竹浆捣碎,沥干,就是纸。从前外婆带他认过一些草药植物,他从小在山野中长大,造纸还会比炒菜开店难吗?
  
  他把小饭店交给妻子打理,自己东奔西跑,走上了造纸之路。只要听说邻县邻省哪里有造纸的作坊,哪里有懂得造纸手艺的老人家,他都去拜访;甚至听说哪里有人家祖上造过纸,他也会辗转寻去,跟人家聊聊。
  
  方圆两百公里内,只要跟纸有关的地方,他都跑遍了。
  
  回到家,他就窝在角落里搞科学实验。
  
  他的科研器具,是一口高压锅。
  
  小饭店不是还开着吗——他有时躲进后厨,一口锅里炖着鸡,另一口锅里煮着纸。
  
  那时,他不知道这条路有多难,他只是怀着满腔热情。他要早知道造纸那么难,水那么深,估计早就不肯玩下去了。
  
  造纸比什么跑运输、做地质勘探、打井、做厨师都难!难上一千倍、一万倍!
  
  有一次,他去了省城,到浙江省图书馆查阅文献。他想看看用开化纸印的古书是什么样子。书调出来,他一看,好似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浑身冰凉。
  
  他这才知道,自己造的那是什么纸呀,手纸还差不多。从前的开化纸什么样?你看一看,摸一摸,就知道了——那才是国宝!
  
  要是换了别人,到此一定放弃了。
  
  但黄宏健这人“轴”啊。他觉得,他造纸,可能是命中注定的。否则,他小饭店开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对造纸这件事痴迷了呢?
  
  从图书馆回来,他搬回家不少书——《植物纤维化学》《制浆工艺学》《造纸原理与工程》《高分子化学》等,还有砖头一样又厚又沉的县志、市志。
  
  为了一门心思造纸,他一冲动,把饭店关了。
  
  他想,人家蔡伦能造纸,他怎么就不能造出开化纸呢?
  
  2013年,他进山研究纸。
  
  为什么要进山?因为家里地方小,摆不开摊子。他在山里整出个地方来,好有个腾挪空间。
  
  结果,光是造纸这件事,一年就让他花掉了三四十万元钱。
  
  这是他没有想到的。造个纸,怎么那么费钱?能不费吗,全国各地奔来跑去,看人家怎么造纸,听人家讲故事,去拜访专家,上北京、下广州,能跑的地方都去了。
  
  造纸这件事,了解越多,研究越深,他越觉得压力大、差距大,造出开化纸仿佛是遥不可及的。探索中的黃宏健
  
  黄宏健迁居山中的地方,离村子三公里路,算是远离了人间烟火。夫妻俩进了山,村民都说这两个人是傻了。有钱不好好挣,不是傻吗?
  
  傻就傻吧,他们不怕别人说闲话。就是屡败屡试、屡试屡败,让人看不到出路。
  
  夜深人静,黄宏健扪心自问,早知道造个纸这么难,他一定不会来蹚这浑水。你看他现在,每天做什么——去山上砍柴,弄材料,打成浆,或者放进锅里煮,然后捞出来,在脸盆里晾干。他天天跟树皮、藤条、草茎子打交道,也不知道这事靠不靠谱。
  
  最艰难的时候,他也想放弃。
  
  半夜里,看见天上的月亮,山里特别宁静。他慢慢地觉得心静下来了,不那么急躁了。他想,或许是冥冥中有一种力量驱使他来做这件事的,这么一想,他便觉得生活好像没那么苦了。
  
  3
  
  开化纸到底有多难造?
  
  有人认为,“开化纸,几乎代表了中国手工造纸工艺的高度”。
  
  这句话也不是空口说说的。近代藏书家周叔弢就认为,乾隆朝的开化纸,是古代造纸艺术的“顶峰”。在古典文献领域,开化纸是一个极为常见的概念,因为在许多精美殿版古籍的介绍资料中,常能看到“开化纸精印”这样的描述。
  
  “蔓衍空山与葛邻,相逢蔡仲发精神。金溪一夜捣成雪,玉版新添席上珍。”
  
  这首《藤纸》,是明代诗人姚夔描写开化纸的。
  
  商务印书馆董事长张元济,在1940年3月的一篇文章中不无遗憾地写道:“昔日开化纸精洁美好,无与伦比,今开化所造纸,皆粗劣,用以糊雨伞矣。”
  
  开化纸的制作工艺失传已逾百年,加上其制作技法未被文献记载流传下来,所有的工艺只靠历代的纸匠口耳相传,秘不示人,所以,想要恢复开化纸,其难度真不亚于登蜀道。
  
  隐于山间的黄宏健到底是如何挨过一个个不眠之夜的,我们无从得知。唯有山野的蛙鸣、夜鸟的悠远啼叫,一波又一波地涌进简陋的房间。
  
  直到一种植物“荛花”的出现。
  
  在寻访中,黄宏健得知,从古代一直延续至20世纪80年代初期,在开化及广信府(主要是江西的上饶县、玉山县)地区,每年有采剥荛花、官方采购的惯例。
  
  荛花是什么?继续探究,发现荛花是开化土称“弯弯皮”“山棉皮”,玉山土称“石谷皮”的一种植物。老人们口传是用于造银票的,后来用来造钞票。
  
  黄宏健于是按浙江、江西的中草药词典,查到这种植物的学名——荛花,顺势开展种类、储量、分布、习性等的调查。
  
  经过多年的田野调查和反复试验,黄宏健渐渐厘清了开化纸的原料构成和制作流程。北江荛花,这种在高山上广泛分布的植物,正是开化纸的主要原料,而且荛花有一定的毒性,用其制成的纸可防虫蛀,千年不坏。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2014年深秋,黄宏健写下一首诗:“世闻后主名,未谙南唐笺。纸里见真义,欲辩已无言。”
  
  有人跑去深山里看他。在那幢深山中的土房前,黄宏健眼里的期盼,令人过目难忘。
  
  终于,独行者不再孤独。2013年11月,由黄宏健、孙红旗等人发起成立的开化纸传统技艺研究中心获批,成为开化县民办非企业单位,获得了县委、县政府的支持。
  
  2015年7月,心系中华古籍保护事业的中国科学院院士、复旦大学原校长杨玉良,出任开化纸传统技艺研究中心高级顾问,着手组建院士工作站。
  
  在开化山城行走,我有时不免会惊讶,觉得这座小小的山城,为何藏了这么多的传奇。
  
  在乡野,在市井,一张迎面而来、神情淡然的面孔背后,说不定就有着非凡的经历与故事。
  
  有一次,黄宏健终于进入国家图书馆专藏室,与文津阁版《四库全书》相见。戴上手套,他摩挲着用开化纸印成的古籍,一时之间百味杂陈。
  
  这是黄宏健没有想过的事。他也没有想过,院士杨玉良会来帮他。杨玉良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十四年,从不在社会上兼职。但为了恢复开化纸,这位复旦大学老校长破了例。
  
  多年前,杨院士去欧洲著名的图书馆参观,发现其古籍修复用纸,都为日本制造。而中国作为发明造纸术的国度,却拿不出国际上公认的古籍修复纸。
  
  古籍的修复,已是刻不容缓。
  
  国家图书馆副馆长、国家古籍保护中心副主任张志清表示,普查发现,目前我国现存的古籍约五千万册,其中有一千五百万册古籍正在加速氧化、酸化,出现损坏,亟待修复,古籍保护事业时不我待。
  
  要修复中华古籍,就要用中国最好的传统手工纸。这样的手工纸到哪里去寻?
  
  开化纸!
  
  我时常记起,去年夏天我推开小院木门的情景。
  
  吱呀一声,木门开处,一地阳光。
  
  小院内,有一座不大的展厅,展厅里陈列着几件宝贝。黄宏健领着我一边观看,一边解说。
  
  “院士工作站”启动之后,开化纸的复兴有了重大进展。
  
  科技的力量为开化纸的复兴插上了翅膀。皮料打浆工艺、漂白工艺得到创新、改良,设备也得以提升,工作效率更高了。终于,黄宏健他们研制出来的纸张成品,越来越接近开化纸古纸。
  
  此外,纸浆除杂、帘纹攻克——这两道造纸过程中最复杂的技术难题,在杨院士的指导下也迎刃而解。
  
  2017年,在开化纸国际研讨会上,专家依据最新检测的纸样认为,复原的纯荛花“开化纸”,寿命可达兩千八百二十五年。
  
  纸寿千年,这是一页纸所能承载的最大荣光。
  
  随后,国家图书馆、浙江省图书馆纷纷伸出援手——有意采购开化纸用于古籍修复。
  
  专家说,这才是开化纸应该有的样子。
  
  纸是什么?
  
  纸是用来写字的吗?还是用来传承文化、接续文明的?
  
  而如果没有与一页纸相遇,青年农民黄宏健应该还会继续开饭店,或者打井。
  
  他时常会记起自己隐居山中的那几年。他觉得那几年也像一页白纸,那么干净,那么纯粹。
  
  尽管,那几年是他一生中最孤独的时光。
  
  我想,每个人的一生中,都有一段或几段这样的“孤独时光”。怎么度过它,则会成就不同的人生
  
  因此,关于黄宏健的那几年,或许我们也可以这样说——有时候,是一个人造出一页纸;有时候,是一页纸照亮一个人。

寻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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