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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天边走来的骆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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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林运奇来看我时,带了两件礼物:一串玛瑙手链,一条羊绒披肩,是他在内蒙古买的。
  
  宾馆门口,我们就那么定定地看着对方。隔着千山万水的人,一下子到了眼前,怎么也难以跟电话里的声音吻合起来。他比我想象的要瘦,要黑,要老。莽莽苍苍的沙漠,莽莽苍苍的一个人,在声音里已经纠缠了一年零7个月,那时,我是多么强烈地想见到他。然而真的见到他,却又是如此陌生,陌生得很不真实。
  
  是林运奇先开口的,他咧开嘴笑,说:小雪,进来坐啊。他的声音有些颤抖,那一声小雪,却让我找到了感觉,是我闻惯的气息。夜晚的灯下,我坐在温暖的书房,手握着听筒,听他叫:小雪。隔着无数的山水,隔着无数的风雪。
  
  我笑,说:嗨。宾馆的房间内,寒气直逼肌肤,我不自觉地抱住自己的肩。林运奇说:你很怕冷?我说:啊,不。林运奇笑了下,那笑有些苦涩,他说:在腾格里沙漠,刚呼出的气会在嘴唇边结一层冰。早上起床,被子冻得硬邦邦的,像冰坨坨。
  
  我低头,不敢看他,他说的这些,我早已听他说过若干遍了,每听一次,心里就疼痛一回。那时,我在心里说,以后若见了这个男人,我一定要好好爱他,给他温暖,让他不再受苦。设想过千万次见面的场景,都不是这样的。为了掩饰慌乱,我把披肩披在身上,对着林运奇笑,我说,好看吧?林运奇轻轻说:好看。你比我想象的还要好看。我怔住。只听见空调的风吹得嘶嘶嘶的,像有无数条小蛇游动。
  
  2
  
  林运奇是我朋友的朋友。
  
  两年前,我去朋友家,朋友正在看林运奇的来信,手写的书信,5大张。朋友说:这是沙漠来信。
  
  对沙漠,我有天生的向往,辽阔壮观,可以放牧一个人的梦想。
  
  朋友说:现实远远不是你想象的那么浪漫。他跟我讲林运奇,是个多才多艺的人,会弹吉他,写一手好文章。却命运多舛,很小的时候丧父,母亲远走他乡,他跟了姑姑长大,一直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大学里,他执意念地质系,他说他的灵魂属于漂泊。后来他遇到一段爱情,飘零了多年的情感,以为找到了寄存地,他甚至以此放弃了漂泊,想好好过凡俗小日子。但这段爱情最终却以分手完结。这事对他的打击很大,他跟了一家地质勘探队,远走腾格里沙漠,发誓再不回来。
  
  “兄弟,你是我饥渴时的一滴露吗?我在这遥远的天之角地之涯,这么深切地想着你。命运把我送到这荒无人烟的沙漠,有谁知道,我内心的荒凉,比这沙漠更甚!”这是林运奇写给朋友信里的一段话,它几乎是在一瞬间击中了我,如一支孤独的箭,带着它特有的苍凉。
  
  我向朋友要了林运奇的手机号。朋友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靳小雪,我忘了告诉你,他是知道你的,而且很喜欢读你的文章。
  
  3
  
  我给林运奇打过电话,但拨到最后一个数字时,我放弃了,我还是不习惯主动给一个陌生男人打电话,尽管我常常想起他那句:“兄弟,你是我饥渴时的一滴露吗?”那种无依无靠的渴求,让我莫名地心疼。
  
  我按部就班地过着我的日子,看书,写作,听音乐,偶尔,也跑去蛋糕店坐坐,喝一杯奶茶,吃一块绿野仙踪。
  
  秋天不知不觉来到我的城。我从蛋糕房出来,手机响了。陌生的号码。我犹豫了三秒钟,按了接听键。
  
  居然是林运奇打来的。他说:靳小雪,真的是你吗?他的声音,听上去很飘渺,像远远的山头上飘着的雾岚,却灼热着,很烫。我站在风里,听他说话。身边红尘滚滚,而他却是一个隔世很久的人。
  
  他说:谢谢你听我说这么久的话,这些话,我只说给沙漠听,其次,就是说给你听了。我的心,开始松软,像新烤的面包。我脱口说:以后你有什么苦闷,都可跟我说的。
  
  当我握着手机的手在风中冻得渐渐麻木了时,林运奇才恋恋不舍地跟我说再见。
  
  看了一下通话显示的时间:2小时零9分。我用这个时间,听完了一个男人近三十年的全部故事。
  
  我答应了林运奇,会给他写信。在那茫茫无际的沙漠里,书信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温存。我有了要拯救一个人于苦难之中的使命感。
  
  4
  
  林运奇的来信总是写得很长,仿佛要把他的一辈子倾吐在纸上。
  
  读他的信时,我会在头脑里勾勒这样的景象:一望无际的沙漠。帐篷,只一顶。眉清目秀的书生,坐在帐篷前弹吉他。书生的眼光,放逐得很远很远,远到天边去了。眉毛上,凝着深深的忧郁。
  
  林运奇说认识我之后,他变得开心多了,找到人生的方向了。他要努力地好好干几年,然后,回到尘世里来,到某家地质研究所去,安心地搞研究,空闲时他就跑去看我,坐在我的书房内,看我敲字,或唱歌给我听。小雪,你说,那样的时光,是不是很好?他问我。是的,是很好,我笑答。我开始幻想着相见的那一天。
  
  我知道了他爱上手抓羊肉,知道了他学会跳蒙古舞,学会说蒙古话。知道了沙漠里最美的是落日时分,他会对着那轮沉入沙漠里的红太阳,呼叫着我的名字。
  
  一天,他偶尔在一片就要干涸的湖边发现了一朵盛开的骆驼花,只一朵,艳黄的。他的血液奔流起来,他掐下那朵花,一路狂奔,奔到一个小镇上。他把那花给我寄过来,他说:小雪,这是上帝送给我的骆驼花,我要把它送给你。
  
  骆驼花夹在信纸里,我收到时,已成花的标本,枯萎的一小朵,已看不出原先的颜色了,但我还是很细心地收藏了它。我很感动。被一个人如此珍爱着,在我的生命里,从未有过。
  
  5
  
  我带林运奇去“天上人间”吃饭。我点了很多的肉。林运奇远在沙漠时,不止一次说过他怀念猪肉的味道,那里终年吃不到猪肉。我答应他,如果他来,我会让他吃个够。
  
  我看到林运奇背过身去,假装看墙上的绿色植物。他的手在脸上抹了一下,又抹了一下,我知道,他落泪了。再转过身来时,林运奇对我勉强笑了笑,他说:谢谢你,小雪,你让我感到尘世的温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微笑着。好长时间,我们没有了话。菜陆续上来,我们默默吃菜,我吃得很少,林运奇也是,一桌的菜,也仿佛心事重重似的,静穆在大大小小的盘子里。
  
  饭后,我带林运奇去我的家。踏进我堆满书的书房里,林运奇很是拘谨,他指着我的电脑问:小雪,你就是在这上面写作的?我说是的。他不好意思地笑,说:我还不怎么会用电脑,五笔也不会打。
  
  他吸浓烟,喝浓茶,身上带有蒙古包的羊膻味,都是我闻不惯的。更要命的是,我的心告诉我,他不是我要等的那一个。近在咫尺,却犹隔天涯,那些隔着无数山水与风雪的想念,在我的记忆里疼痛,我无法把它们跟眼前的人重叠起来。我突然想哭,我不知道拿林运奇怎么办。相见不如怀念,或许,真的是这样的。
  
  林运奇敏感地感觉到了这一点,他在回宾馆的时候问了我一句:小雪,是不是我不该跑来见你?要是不见,我们现在是不是还是相互思念着的两个人?
  
  我听见心里有什么砰地摔落,碎了。我说:你不要瞎想,不是这样的。林运奇就笑,满眶的泪在打转。他说:小雪,我真没出息,让你见笑了。他再次冲我笑,说:那我走啦。他瘦小的背影,孓然,如茫茫沙漠里的一匹狼。我真想追过去,紧紧地抱住他。可是,我看着他,渐渐地被一街的灯火淹没。
  
  6
  
  我去宾馆找林运奇时,他已经走了。他给我留了一封信:小雪,我走了,我还是回到腾格里沙漠去,那里或许更适合我。谢谢你对我的好,我会铭记在心。你要好好的,我会永远为你祝福。
  
  泪,不知什么时候,糊了我一脸。距离之外,我开始思念那个叫林运奇的人,思念到胃疼。
  
  之后,我又试着恋爱,很认真地恋爱。而心却在遥远地等着,等着一双手,轻叩,而后用发颤的声音问:靳小雪,真的是你吗?那声音听上去很飘渺,像远远的山头上飘着的雾岚,却灼热着,很烫。
  
  秋天的叶,开始掉落,一片一片。我的恋爱,又无疾而终。我坐在灌满风的阳台上,身上披着林运奇送的披肩。手腕上,一圈淡紫,柔滑的、内敛的光芒,像一段含蓄的爱。音箱里,黄磊在唱《背影》:眼看天气秋了,叶子在哭了,转身是背影了,你就进了往事了。我知道这以后,以后的以后,可能再见不到你了……
  
  我的胃,又开始疼。我去找胃药,翻到林运奇寄来的那朵骆驼花,花瓣失去了血色,像僵死的蝶。可是,我分明看见有艳红的血,在里面奔流。他说:小雪,这是上帝送给我的骆驼花,我要把它送给你。
  
  我几乎是在一秒内作出决定,我要去腾格里沙漠。我给林运奇发信息,我说:等我,我要去寻骆驼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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