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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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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地方在地图上几乎看不见……硬说有,也只是一片未被现代文明开垦的空白。白人孤儿威尔·库珀十二岁被迫离家,穿越荒野走进切诺基族印第安人的领土……走进那片空白。酋长熊收留了威尔,他以父亲般的教养滋养了威尔印第安人特有的人格品质。
  
  1
  
  熊是这一片的酋长。他的一切——衣着,对狩猎的狂热,对混沌世界及其极度混沌的秩序、公正和美的把握,甚至他那刀削一般的鼻子——都是20世纪的遗风。他在溪边有一个旧式小农场,离商栈不远,有木屋、暖屋、玉米地、玉米粮仓、果园、畜栏和坡顶房。因为他是酋长,所以还有一幢议事大屋,议事、舞会,或者纪念某位神灵,都在这里。当然也少不了无所事事的闲逛、闲聊和八卦。而那个叫瓦雅的村子,则还要沿河走上一里地才能到,在小溪汇入大河的地方。
  
  我东拼西凑,总算摸清了熊部族的来龙去脉。在另一个世纪,如果你不留神闯入这些人的地盘,他们会把你背上的皮剥下来做软皮靴,用你的大腿骨做鼓槌,把你的牙放入晒干的龟甲,做成舞蹈用的响器。他们不分男女都是战士。男人要是不用斧头或者刀宰了你,就会把你当做战利品带回去,交给女人剥你的皮,烧死你。
  
  那时候这些人是斗士,后来的两百年里,他们一次次输给白人,几乎每战必败,就变成了面朝黄土的农民。但人们总想站在现代的角度看熊的部落,觉得他们是不变的、纯粹的、正宗的,其实任何人都不可能是那个样子。“高贵的野蛮人”实在是我们自己的需要。我们受不了沧海桑田的变化,就想象出这些“高贵的野蛮人”,聊以自慰。而我刚认识熊和他的人,就能看出这两百年里,他们除了变化和惨重的损失,什么也没有。
  
  白人的生活方式让他们吃尽苦头,但他们很多人现在忙着向白人学习。切诺基人退一步,美国就进一步,旧时代渐渐隐入更深的群山,更远的河湾和林荫蔽日的溪谷。原住民已经完全消失了,野性印第安人没有了,原始的荒野所剩无几。他们被打垮了,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活在一个破碎的世界里。
  
  猎物快没了,一年比一年难打,原因很简单,猎杀太多,有些猎物——水牛和麋鹿已经灭绝。剩下的大型动物——鹿、熊、狼和山狮也是凤毛麟角。挺括的兽皮成堆地装上车,运往查尔斯顿和费城,没人想到这和突然失去生机的森林有什么关系。一个时代结束了,被神秘地取代了。旧日的猛兽死去,漂亮的大型动物已成历史。如今只有肥猪、菜牛和油腻腻、蠢乎乎、眯缝眼的羊。这些畜生意志脆弱,剪个毛都能给吓死。你给野鹿剪毛试试看,它不用细黑蹄子把你踩碎才怪。给熊和美洲豹剪毛,想都别想,遇上就要你的命。
  
  野生猎物没有了,仗也打不起来了,受人鞭打、满怀怨恨的男人开始种地,这从前一直是女人的营生。女人没活干了,变得和白种女人一样孱弱。从前女人要管理家族,现在家族越来越分裂,家族的法律也不合法了。从前在婚礼上,男人带着肉,女人带着蔬菜,两个人的结合可不光是两个人的相加。现在,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熊和他的人对身边奇怪的新世界就是看不明白。这国家太不一样了,拥有一片安身立命的土地,还需要有纸做的证件。不然你就只能和水牛麋鹿做伴了。人人都在朝长夜国跋涉。
  
  2
  
  新世界的种种艰辛随着白人扩散,在孤立的小户人家扎了根,熙攘的市镇没有艰辛,有的只是烟囱冒烟的温暖大房子,说不完的闲话、艳遇、友谊、争吵和浪漫。一切都在变,包括服装。很多人,有男有女,不穿鹿皮衣了,像没钱的白人一样用软塌塌的布料做衣服,不过他们还是爱在头上扎一条或红或蓝的带子。有些人连自己的名字也不记得了,光用白人的名字。也有少数人,像熊这样的老人,只用老名字。
  
  说实话,他们的老名字也的确不容易进入英语。就说那个锅葱吧。这个名字在他们的语言里好听着呢,一点也不可笑,到了我们的语言里就不行了。我猜,我们是胜利者,当然就控制了语言,也控制了给人和地方取名字的权利。好在有些江河溪流就是不服我们管,到现在还保留着原来的名字。
  
  在我到达之前十年,一份不平等条约像乌云的阴影,把切诺基国与美国的边界向西推了半天的骑程,推过了熊和他的部落的土地。这个条约规定,熊及其族人要么和切诺基国的边界一起西迁,要么顺河搬迁十里地,可以得到区区几百亩,而这整片土地原来都是他们的。他们没有多想就留了下来,因为深爱这片崎岖陡峭荒芜的山地。他们在河边的新家住了几年,后来熊买了另一块大一点但是更崎岖的土地。搬家倒是不难,每个人的家当都不多。和牛棚差不多大的木屋,一两天就能搭建一座。家具也就一桌一椅,外加一张绷子床。一些工具和农具,都很简单,名字不超过一两个字:犁、斧、锄、扁斧、锛、锤。几只鸡,一头牛。猪都在山坡上放养,耳朵上打着记号。
  
  这么折腾的时候,熊觉得土地私有权也挺好。这种新思想又滑稽又重要。很多印第安人就是接受不了。熊倒觉得土地所有权这个东西,问题归问题,不对归不对,用处还是有一些。短暂的生命转瞬即逝,我们从土地上倏忽而过,跟水流过我们身体一样,再没人能说自己拥有什么。熊便开始买地换地,不停地交易,最后他在深山里有了近两千亩地,一般人都觉得那些地毫无价值。熊有少量滩地,土壤肥沃,适合种玉米、蔬菜、果树,但这些地大多在溪谷,水流湍急,陡峭的山坡上杂树丛生。熊带着他的几百人搬了过去,盖了一幢老式泥屋做议事大屋,聚集人心。大家沿河而居,修建小屋,开始按老一辈的法子过日子,跳老式舞,一如既往地信奉流水和高山的力量。熊努力按熟悉的样子维持他们的世界。
  
  3
  
  我和威弗利穿过熊的地盘,到下游的瓦雅去。风迎面吹来,于是瓦雅没到,气味先闻到了。烧木柴,炖卷心菜豆子,鞣制皮革,人味儿兽味儿,各种气味掺和着,一点不难闻,反倒让人很受用,让我想起自己虽然离得太远,毕竟还算人类的一员。
  
  进了村便听见斧头劈木块,饭锅相磕碰,人在笑,鸡在叫,婴孩啼哭,狗群吠。鸡和婴儿和狗都带着我不熟悉的口音。灰色的烟在林间飘荡,低低地浮在水面上,阳光穿过烟雾,只剩下稀稀拉拉的几缕。小木屋都挤在逼仄的绿谷里,人们穿梭于其间,忙活傍晚的事情。两个姑娘合力把一段大大的山胡桃树枯枝拖回家当柴烧,树枝颤巍巍地刮起地上的泥土,留下的痕迹像一长串文字。
  
  细雨似有若无地下了一阵,突然停住了。熊的那条狗,乱蓬蓬的毛是死灰的颜色,从路的那边闲逛过来,看来没认出我,从一片篱笆围着的玉米地边上拐进了树林,像是在追什么,或者耽误了远处的什么急事。两个男孩在玩吹箭筒,飞镖颤悠悠地插入竖在草垛前的靶子。三个棕色皮肤的男孩瘦骨嶙峋,站在齐胯深的河水里,脚在河底长青苔的圆卵石上打滑,人便晃个不停。他们拿着弓箭,看样子是要射鱼,却一直打打闹闹,箭头险些扎进赤裸的脚背。他们的年纪和我差不多,也许小一两岁。我看到他们在冷水里发抖。有人看我,有人不看。谁都不说话。
  
  太阳落山,瓦雅笼在烟雾中。白杨的细枝像细线一般从黑色的天空笔直地垂下。黑黢黢的河岸边,小屋用树皮做顶,琥珀一样的火光照在墙上堵死的裂缝上。夜间寒气袭来,几乎所有人都回到屋里。一个男人从屋旁的柴堆上抱了一大捆木柴。劈开的木头表面凹凸不平,在最后一线日光中颜色显得格外浅。一个女人在路边撒尿,我吓了她一跳。一只狗叫起来,溪谷上游很远的地方,另一只狗回应着。随后两只狗都沉默下去,仿佛没什么别的可说,只是问候问候。河面上黑糊糊的水草纠缠着,一动不动。村外还有一个男人在用藤矛捕鱼,一只手臂弯曲着举过头顶。河边松软的泥土里插着一支松木火把,在他四周投下一个摇摇晃晃的黄色光圈。一个利索的动作,一条鳟鱼,刺中了靠近鱼尾的地方,在火光下闪着银光。
  
  一条长黑蛇住在一棵老橡树上,离我汲水的河边不远。叔叔曾说不管是毒蛇还是没毒的蛇,都不用太害怕,因为它们比我们更害怕。不过我与蛇遭遇的经历却不是这样。蛇宁愿出击,寸土不让。我靠近的时候,这条蛇就在窝里直立起来。它的窝在树干分成两根粗枝的地方,离地十五尺。它咝咝地扁平着脖子,要和我干一场。我就扔石头,只希望它不要从高处扑下来。第一个夏季,本地的动物都很轻视我,首先是那只浣熊,选了门廊的第二级台阶做夜间出恭的地方,留下一摊油亮的黑屎,里面还掺着各种浆果和种子。
  
  不过说句公道话,也不是所有的动物都看不起我。我出门办事的时候如果把威弗利牵出马棚,它会亦步亦趋地跟着我,鼻子顶着我的腰。我在炉火上给它烤马饼干,照着婶婶的饼干菜谱做,只是多放很多盐,和面之前也不洗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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