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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带稻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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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加完外婆的葬礼,我在城里多待了几天。我妈则立刻赶回葵花地边。
  
  她担心赛虎,它已经被关在蒙古包里好几天了。虽然留有足够的食物和水,但它胆儿小,从没离开过家人,也不曾独自待过这么长时间。还有大狗丑丑,因为又大又野,没法关起来,只好散养在外。这几天它得自己找吃的。还有鸡和兔子,也被关了好几天,得赶紧放出来透透气。
  
  我回到家,看到一切已经重新稳稳当当、井井有条。没了外婆,生活似乎也没有什么变化。
  
  一到家,我妈赶紧准备午餐。非常简单,就熬了一锅稀饭,炒了一大盆青菜。
  
  菜煮了很久,还放了好多豆瓣酱。真是奇怪的做法。更奇怪的是,居然也很好吃。
  
  吃着吃着,突然意识到,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觉得我妈做的饭好吃。
  
  我记得小时候,有好几次,吃饭吃到一半就吐了。
  
  对此,我妈的态度总是:“爱吃吃,不吃滚。”
  
  幸亏有外婆。虽然外婆在养育孩子方面也粗枝大叶的,但在吃的方面从没委屈过我。一想起外婆,对土豆烧豆角、油渣饺子、圆子汤和莲藕炖排骨的记忆立刻从肠胃一路温暖到心窝。
  
  我一口一口吃着眼下这一大盆用豆瓣酱煮的青菜叶。恍惚感到,外婆死后,她的一部分回到了我妈身上。
  
  或者是外婆死了,我妈最坚硬的一部分也跟着死了。
  
  吃完这顿简单的午饭,我妈开始和我商量今后的打算。
  
  今年是种地的第二年,她已经算很有经验了,从地边生活到田间管理,都比去年省心许多。但今年的大环境更恶劣,旱情更严峻,鹅喉羚的侵害更甚。
  
  她一共补种了四茬葵花,最后存活的只有十来亩,顶着稀稀拉拉的花盘扎在荒野最深处。她说:“所有人都说再往后就彻底没水了,这最后的十来亩可能也保不住了。”
  
  幸亏今年种了两块地。
  
  第一年承包的是一块两百亩的整地,遇到天灾,一毁俱毁。于是到了今年,鸡蛋分两个筐放。我妈守荒野中这块八十亩的,我叔叔守上游水库边那块一百多亩的。
  
  那边紧靠水源,虽然租地费用极高,但总算有保障。而这边的投入虽低,却带有一定的赌博性质,基本是靠天吃饭。
  
  为什么宁可冒险也要赌一把?因为赌赢的太多,一夜暴富的太多。
  
  第一年种地,隔壁那块五百亩土地的承包者是两个哈萨克小伙子。前几年他俩赶上风调雨顺,种地种成了大老板,还买了两人高的大马力拖拉机。后来,还被政府树立为牧民转型农业生产的典型,去北京开过劳模大会。
  
  他俩非常年轻,乍然通过土地获得财富,便对这种方式深信不疑。之后无论遭遇多么惨重的损失,仍难以放弃。
  
  我妈也一样。她总是信心满满,坚信别人能得到的她也有能力得到;别人失去的,她也不畏惧失去。
  
  她的口头禅是:“我哪点不如人了?”
  
  记得外婆很喜欢讲一个狗带稻种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大水淹没旧家园,幸存的人和动物涉过重重洪水,逃到陌生的大陆。这时人人一无所有,一切只能从头开始。
  
  但是没有种子。滚滚波涛几乎卷走了一切。人们陷入绝望。
  
  就在这时,有人在一条共同逃难至此的狗身上发现了仅有的一粒稻种——唯一的希望。原来狗是翘着尾巴游水的,这使得挂在尾巴尖上的一粒种子幸免于难。
  
  于是,整个人类的命运通过这粒带着偶然性的种子重新延续下来。
  
  外婆吃饭的时候,总爱用筷子挑起米粒给赛虎看:“你看,这就是你带来的!”她还常常揪住赛虎的尾巴仔细观察:“别人都讲,狗的尾巴尖尖没遭水泡过,颜色不一样,你怎么一身都白?”
  
  外婆痴迷于这个传说,给我们讲了无数遍。似乎她既为狗的创世功劳而感动,也为人类的幸运而感慨。
  
  一條狗用一条露出水面的尾巴拯救了整个人类,说起来令人又心惊又心酸。我走在即将被放弃的最后一片葵花地中,回想与人类起源有关的种种苦难和壮丽的传说。然而眼下这颗星球,也许并不在意人类存亡与否。
  
  外婆死了,如同一滴水消失在大海之中,一生寂静得如同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但她仍圆满完成了她的使命,作为最基本的个体被赋予的最微小的使命——生儿育女,留给亲人们庞大而沉重的个人记忆、延绵千万年的生存经验以及口耳相传的古老寓言
  
  她穷尽一生,扯动世上最最脆弱的一根缆绳。我看到亿万根这样的缆绳拖动沉重的大船,缓缓前行。
  
  两条狗缓缓跟在我身后。野地空旷沉寂。四脚蛇随着我的到来四处闪避。
  
  我蹲下身子抚摸赛虎。它的眼睛明亮清澈,倒映着整个宇宙的光辉。只有它还不知道外婆已经死去。只有它仍充满希望,继续等待。
  
  我忍不住问它:“你带来的稻种在哪里?”
  
  葵花地南面是起伏的沙漠,北面是铺着黑色砾石的戈壁硬地。没有一棵树,没有一个人。天上的云像河水一样流淌,黄昏时刻的空气如液体般明亮。一万遍置身于此,感官仍无丝毫磨损,孤独感完美无缺。此时此刻,是“自由自在”这一状态的巅峰时刻。
  
  最后的十亩葵花开得稀稀拉拉,株秆细弱,于大风中摇摇晃晃。一朵朵花盘刚撑开,手掌心大小,如瓶中花一样娇柔浪漫。
  
  然而我知道它们最终咄咄逼人的美丽,知道它们最终金光四射的盛况。
  
  如果它们能继续活下去的话。
  
  突然,狗开始狂吠,一大一小一同蹿起,向西方奔去。我看到日落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一个微渺的人影。
  
  扭头看另一个方向,我看到正赤裸着上身拔草的我妈从容起身,不慌不忙向蒙古包走去。等她穿上衣服出来,那人的身影只变大了一点点。
  
  我们刚立起的假人则站在第三个方向。等我们离开这里后,由它继续守卫这块被放弃的土地。
  
  突然而至的激情涨满咽喉,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我便大声呼唤赛虎和丑丑。喊啊,喊啊,像在呼唤普天之下所有一去不复返的事物,又像在大声地恳求,大声地应许。孤独而自由地站在那里,大声地证明自己此时此刻的微弱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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