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重一滴墨

我小时候是在农村长大的。那时候的农村，不光物质匮乏，经常个把月吃不上一顿肉，爸爸经常捏着我红扑扑的脸蛋说，多懂事的孩子，跟着我算是受委屈了。那时候的我6岁左右，生平第一次透过爸爸的眼睛读到伤感。淡淡的一句话，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我也瞬间明白，爸爸这么坚强的男人面对自己的孩子，眼睛也会化作两面丰沛的湖，满满的，都是疼惜。
　　
　　年龄再大一些的时候，我学会了这样一句话，这句话是从爸爸的话里衍生出来的，叫做：胃跟着我，也委屈了！其实，仔细想想，早年的农村，受苦的何止是孩子的胃呢？更大程度上的是眼睛——那时候，除了小学课本和寒假作业，我们很难看到别的课外书，偶尔见到一本，比吃上一顿肉还难。
　　
　　所以，我们那里的乡下，对书本都特别敬重，甚至可以说，对凡是写有字的纸张都非常敬畏。
　　
　　比如，过年时候贴的春联，没有特殊情况是万万不能撕去的，除非经过风吹日晒，大红的纸张逐渐变成了灰白色，而那纸上的墨迹仍很倔强地坚守着岗位，彰显着一种令人敬佩的风骨。
　　
　　再比如由于经济条件的束缚，小时候的我们很少用过卫生纸，所以，我们对付大便的方式也千奇百怪，玉米叶，玉米秆，竹竿园里站立的一根根竹节……我说这些，也许在现在的年轻人看来，是那样的不可思议，但在那时候，却是活生生的现实。稍有农村生活经历的人都知道，用那些东西欺骗屁股，多少会引起屁股的反抗的，所以，起癣抑或瘙痒是正常的事情。于是，许多小伙伴开始把注意力瞄向了废旧的课本。我们开始把用过的课本拆开用来揩屁股，哪知道仅仅用了一次，就被奶奶狠狠训斥了一顿。
　　
　　上过私塾的奶奶说，我们这是玷污了书本！
　　
　　后来，奶奶与我约法三章：以后，凡是带有墨的字或画，都不能玷污。因为，墨是人前世的印记，其间藏着无尽的玄机和奥妙。
　　
　　年龄稍长的时候，我听大人们说起了这样一则故事，说是大凡用带字的纸张揩过屁股的人，等他死去过奈何桥的时候，孟婆会专门拷问他们揩屁股用的纸张上的字，说错一个字的都进不了天堂，而要被捉进地府受罚。
　　
　　当然，这些只是玫瑰谎言，旨在告诉人们，要尊重每一张纸，每一个字，甚至是每一滴墨。
　　
　　25岁，我做了舅舅。一天，我正在书房练习毛笔字。那天，正是心情不太好的时候，妹妹带着外甥女来我家走亲戚。当外甥女看到我恼火地抓起一张写满毛笔字的宣纸揉作一团扔进纸篓，她万分疼惜地从纸篓里把宣纸捡了出来，煞有介事地对我说，舅舅，你不能这样对待那些字，它们也会伤心的……
　　
　　外甥女的一句话，如釜底抽薪，瞬间止住了我心头一锅焦躁的沸水。我从她的小手里接过皱巴巴的宣纸，摊在桌心，我瞬间发觉，刚才所写的那幅《水调歌头》字迹饱满，墨汁走过的地方如一只只肿起的眼泡，饱满中透出一种重新被记起的感动和欢欣。
　　
　　墨无言，但人有情。人赋予墨以灵魂，墨回报人以姿态。一滴墨，就是一座城堡。其间蕴含的深刻寓意，远非一两句话能说得透的。然而，不管岁月的脚步怎样走进生命的深处，尊重一滴墨，总能烛照一个人心灵的光辉。
　　
　　尊重一滴墨，让它在我们每一个人心灵的宣纸上，晕染出迷人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