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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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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葬礼一如她的风格,不合时宜却绝不按常理出牌。
  
  本该是悲伤的时候,送葬的车内偏偏响起了《阿里巴巴》的“芝麻开门”,搞得众人同泣变成了众人同嘻。
  
  没有人真正为外婆哭泣,她也不稀罕他们的眼泪。没有人真正喜欢外婆,她也不稀罕他们的爱。
  
  外婆自有她的世界,自有她喜欢的人。她活着的时候,常回忆她在圣约瑟学院当校花的日子,她娇俏的身段,她那蓝色的阴丹士林旗袍,她和一帮姐妹淘去汉口民众乐园看的戏,她收得数不清的情书,还有学校里看她不顺眼,常常冲她高喊:“getout!”的爱尔兰嬷嬷。
  
  “哼,我还巴不得滚呢。”这样,她就可以和她的小开男友一起出去玩了。“他什么都会,吃喝玩乐样样精,一双眼睛笑起来不知道有多坏。”外婆搔了搔雪白的头花,眼里不禁泛起了笑。
  
  可一切都是命里注定,小开被日本人的炸弹炸死了,她又遇到了她弟弟的老师,我的外公。
  
  我外公没遇到我外婆之前,除了学生就是学问。这下好了,他把研究学术的精神全扑到了外婆身上。挺大一人,除了不顾斯文地哭求发誓以外,甚至还说谎,隐瞒自己的实际年龄,夸大自己的经济实力。
  
  外婆终于嫁了他,可怜的外公也因为自己一生中唯一一次的谎言,而付出了终生的代价。
  
  外婆不爱他,即使在她为他生了三男两女之后,外公却始终爱她,即使她无故找碴冲他狂轰乱炸,即使她一口气咬牙绞掉了他40多根领带,即使她致满屋的孩子哭闹于不顾,一心用烧得细细的火柴棍描眉赶舞场之际,她依然是他任性可爱的妻子。就算是这会儿,外婆满心欢喜地回忆她故去的情人,他那痴呆的双眸望着她也是饱含笑意。
  
  人就是这么奇怪,不相爱孩子却一个接一个地生。外婆不爱孩子,孩子们也不爱她。我就曾不止一次听到我妈抱怨她虎毒都不食子,可她太狠心。
  
  我也曾为这事小心翼翼地问过外婆,她幽幽地点燃了一支香烟,“那是文革的事情了。你大舅写了一本书,学校里非要我交代问题,我就只好说了,结果给你大舅安的罪名是‘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他就被关了十年啊。”外婆深深吸进一口烟后,缓缓吐出一股白雾,没有电影里的片段,没有深深忏悔,没有老泪纵横,在烟雾的吞纳中,往事仿佛如烟散去。
  
  病歪歪的外公在苟延残喘多年以后,终于离开了人世。得以解放似的外婆,在一天早上散步时,被一个飞快骑着单车的学生撞了一下,她跌倒在地上,望着学生绝尘离去。被人抬回来后,她就不能起来了。有人问她为什么不拉住那学生,她衰弱地笑笑,那天是中考日,他一定是怕误点了才骑得很快的……,别人问她,你一天到晚不读书不看报,就知道找乐子,居然还知道那天是中考日?她继尔又笑笑说,我那老鬼不是个教书匠吗?我毕竟跟他那么多年了——她放那学生走了,现在,她却尘归尘,土归土了。她和外公,生前纠葛不清的两人,死了还要合葬在一起。在墓地快封住的一刹,人群中哭得最响的却是我妈。
  
  望着妈不停抽搐的肩头,那日外婆叙说的场景仍在继续:你不知道,他们不断逼我,不断斗我,不让我睡觉,非要我交代。你外公已经被他们整疯了,全家人就指着我呢,我想我可不能出事,只要过了这一关,大家就都平安了。可没想这一交代,就把你大舅给害了。我想不明白,真的想不明白。我是个从不想什么的人,你大舅被押走的那天,你外公直愣愣地望着我,我第一次觉得喘不过气来,我踉跄跄地跑到滨江公园,一头扎进了湖里。后来,别人把我救了上来,我又活了下来。我知道他们都恨我,恨我还有脸活下去,还很自在的样子,可他们不知道,人只能死一次,没有死第二次的道理,既然活着,就要拼着命地活下去,哪怕多吃颗蚕豆也是好的。
  
  那天,外婆坐在散发腐臭的黑屋子里,身后躺着无所知觉的外公,正一往情深地注视着她。一束光柱折射在她平静苍老的面容上,亦如她这一生,始终向往光明,始终充满尘埃。
  
  “咣”地一声,墓终于合上了,车上再次响起了“芝麻开门,芝麻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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