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的悲哀

我们的县城建在一座小山坡上，半山腰有间盲人按摩屋，我由于颈椎有毛病，经常去按摩。那个盲人小伙子清朗俊秀、英气逼人，每一次见到他，我都会深感惋惜。心想：一辈子煎熬在深不见底的黑暗中，该是多么残忍的一件事情啊。然而，小伙子的脸上却并不见愁闷和阴霾。闲暇的时候，他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小屋门前的歪脖子老树下，悠然恬淡、从容笃定，仿佛正沉醉于某种神秘的事物之中自得其乐。他时而微笑颔首，时而屏心静息，时而豁然开朗，时而眉头频蹙。当他逡巡和徜徉于自己的世界里时，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不复存在了。
　　
　　“在想什么呢？”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好奇，不顾礼貌地问道。他微微一笑：“在听交响曲。”我仔细地观察：他身边没有半导体或MP3之类的物件，周围静悄悄的，交响曲来自哪里？我怎么听不到呢？于是，又问：“是谁在演奏？”他答：“你仔细倾听。”我一边支起耳朵一边东张西望地寻觅，哪里有交响乐团的影子？他很肯定地说：“你听不到，是因为你没有闭上眼睛。”
　　
　　我问：“为什么要闭上眼睛呢？”他笑一笑，回答：“只有闭上眼睛，才能张开耳朵。”我怔了一下，然后在一块青石上坐下来，遵照他的嘱咐，合上眼睛，把外面的世界“屏蔽”掉，张开耳朵仔细地聆听，于是，真的听到了交响乐。之后，我和小伙子又有过许多次交谈。我发现，正因为他是盲人的缘故，他“看到”和听到的比常人更多一些，从他那里我知道了：月亮会在静夜里唱歌，失恋的油蛉子会在草丛里低泣，知了的美声唱法最高亢，纺织娘的小夜曲很抒情。我还知道，树叶会呢呢喃喃地低语，小草会唧唧喳喳地跳舞，仓鼠会因生气而暴跳如雷，狡猾的兔先生最喜欢恶作剧。在喧嚣的世界之外，有着一个多么美妙的另一番天地和韵致啊，而我却从未觉察和留意过，心里的遗憾不可言喻。
　　
　　有一天，我又去按摩。小伙子说：“柿树开花了。”我冲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柿树的花开得小而零星，而且深深地隐藏在树叶间，明眼人不留心也发现不了，不要说一个盲人了。他仿佛看出了我的疑虑，回答道：“我听见了。所有的花朵在绽开的时候都是有声音的。”我又一次震惊了。说实话，我从来不曾听到过花开的声音。他见我沉默不语，又说道：“今晚的月亮很好看。”我问：“月光也有声音吗？”他平静地回答：“是我用手摸到的。你去摸摸看，树叶、石头或是花朵，只要笼上一层月光，摸上去的质感就会不一样。刚才上山来的时候，你的双脚没有感触到路上的月光吗？细细碎碎的，走起路来像在水中一般。”
　　
　　我没有说话。但从按摩屋里出来，我第一次有意识地拿双手去触摸这个世界。花朵、树叶、石头还有狗尾巴草，看到什么，便用手去抚摸什么。我发现，摸到的和看到的真的是大不相同呢。我还知道，“正常人”只有一双眼睛，而盲人有许多双。他们的眼睛长在手指尖上、耳朵上、唇儿上，还有心里，甚至是两只脚上。他们那与众不同的眼睛像一盏盏明灯，照亮了他们的灵魂，使他们能够看到一个真切鲜活的世界。我们恰恰被自己的眼睛所蒙蔽，而内心一片昏暗，除了花花绿绿的喧嚣和热闹以外，许多最珍贵的东西撞到鼻子上也看不到，这就是我们这些“明眼人”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