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城市之谷木城

谷木城是一座没有传染病的城市。它的医院里，只有糖尿病、心脏病、关节炎、癌症、脑出血的患者，被高空坠物砸伤的倒霉行人、打架受伤的青少年、难产的女人、瘫痪的老者，以及各式各样的精神病患者。冬天，谷木城的医院没有咳嗽发烧流鼻涕的人；夏天，也没有被发情的动物咬伤患上狂犬病的人。每隔几年，当病毒又进化出了新的技能席卷大陆的时候，只有谷木城干净整洁地独立于世，仿佛即将羽化而登仙。
　　
　　但是要到达谷木城，旅人需要穿过七十七层疾病的包围圈。除了麻风病、黑死病、疯牛病、克氏流感这些大名鼎鼎的疾病，还有甲乙丙丁型传染性肝炎、肺炎、气管炎和已经叫不出名字的小型流感……从这些疾病中存活下来的人们，带着残疾、疤痕、丑陋，一圈一圈，井然有序地围绕着谷木城，像行星围绕着恒星，尘世围绕着永恒。他们曾经都是谷木城的居民。
　　
　　据传说，历史上第一场瘟疫暴发的时候，谷木城几乎成了死城，每天有上百人死去，来不及掩埋的尸体堆积着引来乌云一般的苍蝇，活着的每个人都要照顾十个以上的病人。后来有的病人决定离开这座城市，不再拖累别人，独自死去。先是一两个，很快成了一种绝望的一心赴死的潮流。最后一个病人离开之后，由于传染源消失，剩余的居民奇迹般地幸存了下来，城市的血脉得以延续。
　　
　　城市于是形成了这样的传统：每当瘟疫来袭的时候，被确认受感染的人们收拾行囊，与亲友告别，带着有节制的悲伤，离开这座城市，一直走到自己归属的疾病患者聚居区。聚居区之间为了防止交叉感染，彼此间有清晰的边界。旅人在穿过七十七层疾病圈拜访谷木城的过程中，又有新型病人从城市中出发了，他们将长途跋涉，到达城市的最外围，组成第七十八层包围圈。
　　
　　谷木城的居民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离别。结婚誓言中，他们说：“直到死亡或传染病把我们分开。”被传染病分开的双方如果还活着，会各自开始新的生活，并随时准备面对新的生活被又一场疾病改写。生命的无常已经被预先设定与接受了，也就没有什么值得大悲大喜的。谷木城出生的孩子从小就知道城市——他们每天踢着小石子走过的街道、玩沙雕城堡的社区公园、与初恋情人幽会的秘密小巷、闭着眼睛都能跑上去的阶梯——都只是暂居之地，并不是他们的家。他们最终在城市或某一个圈上生下的后代也将在此处或另一个圈上生下他们的后代。
　　
　　由于未来不可预期，谷木城的人们很少斤斤计较，生活和工作节奏都很慢，平均每人每天只工作五个小时。风投和保险行业在这里都没有市场，竞技体育运动不受追捧，犯罪率低，夜生活单调。晚上，没有人加班的工厂机器停转，写字楼一片漆黑，住宅区也很快熄灯进入梦乡。安静的城市上空甚至能看到清晰的星图。
　　
　　外人总觉得，一生没有得过传染病、终老于谷木城的居民是极其幸运的。他的死亡使他终于可以分享城市的纯洁与肃穆，成为这纯洁与肃穆的组成部分。
　　
　　因生病离开谷木城的居民也是值得尊敬的。他的离开使他继承了城市的高尚和自我牺牲的精神传统。
　　
　　而旅人在路途上看到的情况却有些不同。在有的圈上，繁衍了几代后，一些年轻居民已经不知道自己祖先的来历。他们想当然地以为他们的居住地是一座独立的城，得知它只是谷木城的一个辐射圈之后，他们非常吃惊。
　　
　　仍然居住在谷木城的人们，也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强烈的城市自豪感。他们当然爱这座城市——谁不爱这样休闲舒适的城市呢？但这爱是平静、惯性、不作为的，就像按时去教堂而不热心的信徒。纯洁之城，伟大之城，都只存在于传说之中。圣地是别人的，故乡才是自己的，而谷木城居民早就像抛弃往事一样抛弃了故乡。
　　
　　旅人在笔记中这样评价谷木城：一个温柔的冷眼，一处漠然的桃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