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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匹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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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你一匹马

琼瑶和三毛,是台湾文坛的姊妹花。她们两人一直是挚友。在荷西死后,三毛一度想要自杀,是琼瑶左右不离的陪伴,使她最终放弃了自杀的念头。我们在三毛写给琼瑶的这篇《送你一匹马》的字里行间,也清楚地感受到了两人的宝贵情谊。
  
  陈姐姐,“皇冠”里有两个陈姐姐,一个你,一个我——那些亲如家人的皇冠工作人员这么叫我们。
  
  始终不肯称你的笔名,只因在许多年前我的弟弟一直这么叫你,我也就跟着一样说。一直到现在,偶尔一次叫了你琼瑶,而且是在平先生(琼瑶的丈夫)面前,自己就红了脸。
  
  很多年过去了,有人问起我们是怎么认识的。我总说是两家人早就认识的。这事说来话长,关系到我最爱的小弟弟大学时代的一段往事,是平先生和你出面解开了一个结——替我的弟弟。
  
  为着这件事情,我一直在心里默默地感激着你们,这也是我常常说起的一句话——琼瑶为了我的家人,出过大力,我不会忘记她。
  
  你知道,你刚出书的时候,我休学在家,《烟雨蒙蒙》正在报上连载。你知道当年的我,是怎么在等每天的你吗?——每天清晨六点半,我坐在小院的台阶上,等着那份报纸投入信箱,不吞下你的那一天几百字,一日就没法开始。那时候,我没有想到过,有一天,我们会有缘做了朋友。当年的小弟,还是一个上小学的孩子,天天跟狗在一起玩,他与你,更是遥远了。
  
  真的跟你有第一次接触时,我已结婚了,出了自己的书,也做了陈姐姐。你寄来了一本《秋歌》,书上写了一句话鼓励我,下面是你的签名。
  
  因为小弟的事情,我的母亲好似去看望过你,而我们,没有在台湾见过面。
  
  这一生,我们见面的次数不多,你将自己关得严,被平先生爱护得周密。我,不常在台湾,很少写作,一旦回来,我们至多通通电话,不多,怕打扰了你。
  
  第一次见到你,是我某次回国度假,我跟父母住在一起,客厅挤,万一你来了,我会紧张,觉得没有在一个属于自己的地方接待你,客厅环境不能使我在台北接待朋友。
  
  于是我去了你家。
  
  那是第一次见面,我记得,我一直在你家里不停地喝茶,一杯又一杯,却说不出什么话来。我身上一件灰蓝的长衣,很旧了,因为沙漠的阳光烈,新衣洗晒几次就褪了色。可那是我最好的一件衣服了,我结婚时的新娘衣。我穿去见你,在你自信的言笑和满是大书架的房间里,我只觉得自己又旧又软,如同那件衣服。
  
  那次,你对我说了什么,我全不知,只记得临走的时候,你问我什么时候离开台湾。
  
  陈姐姐,我们那一次见面,双方很遥远,因为我认识的你,仍是书上的,而我,又变成了十几岁时那个清晨台阶上托着下巴苦等你来的少女,不知对你怎么反应。距离,是小时候就造成的,一旦要改变,不能适应,而且完全弱到手足无措。
  
  好几年过去了,在那个天涯地角的荒岛上,一张蓝色的急电交到我的手里,上面是平先生和你的名字——Echo,我们也痛,为你流泪,回来吧,台湾等你,我们爱你。
  
  是的,我回来了,机场里很多闪光灯不停地闪,我喊着:“好啦!好啦!不拍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然后,用夹克盖住了脸,大哭起来。来接的人紧紧抱住我,没有一句话说。
  
  你的电话来,我不肯接。你要来看我,又怕父母的家不能深谈——不能给你彻夜的坐。
  
  很长很长的度日如年啊,无语问苍天的那千万个过不下去的年,怎么会还没有到丧夫的百日?
  
  你在电话里说:“Echo,这不是礼不礼貌的事,你来我家,这里没有人,你来哭,你来讲,你来闹,随便你几点才走,都是自由。你来,我要跟你讲话。”
  
  那个秋残初冬的夜间,我抱着一大束鲜红的苍兰,站在你家的门外。
  
  重孝的黑衣——盲人一般的那种黑,不敢沾上你的新家,所以那束红花,带去给你。对不起,陈姐姐,重孝的人,不该上门。
  
  你开了门,我一句话也不说,抱歉的心情,用花的颜色交到你的手里,火也似的,红黑两色,都是浓的。
  
  我们对笑了一下,没有言语。那一次,我没有躲开你的眼光和注视,你,不再遥远了。
  
  我缩在你的沙发上,可怕的是,那杯茶又来了,看见茶,我的一只手蒙上了眼睛,在平先生和你的面前,黑衣的前襟一次又一次地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你记得你是几点钟放了我的,陈姐姐?
  
  你缠了我七个小时,逼了我整整七个小时,我不讲,不点头,你不放我回家。
  
  我问你,那个夜晚,你为什么坚持将自己累死,也要救我?
  
  为什么?为什么缠死,也要告诉一个没有活下去意念的人——人生还有希望?
  
  自从一夕间家破人亡,我不吃饭菜,只能因为母亲的哀求,喝下流汁。那时候,在跟你僵持了七个小时之后,我的体力崩溃了,我只想你放我回家——我觉得你太残忍,迫得我点了一个轻微的头。
  
  不是真的答应你什么,因为你猜到了我要死,你猜到了安葬完了人,陪父母回台之后,我心里的安排。
  
  你逼我对你讲:“我答应你,琼瑶,我不自杀。”我点了点头,这个以后还可以赖,因为我没有说。
  
  你不放过我,你自己也快累疯了,你却一定要我亲口讲出来。
  
  我讲了。讲了就是一个承诺,我很生气,讲完又痛哭起来——恨你。因为我一生重诺,很重诺,不肯轻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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