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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红袍的格桑米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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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直记得年少时,牧区的天,那么蓝,那么纯。远处近处,有奔驰的骏马,或者挤挤挨挨的雪白羊群。
  
  一直记得牧区的夜晚,镶了金边的月亮,飘着青草芳香的晚风。康达瓦用牛皮做的小鼓挂在墙上,我不喜欢它之后,它蒙了很厚的灰。远处有笛声,是德巴爷爷吹的。
  
  还有格桑米玛的故事。
  
  她用羊皮坎肩将我裹得很暖和,然后一边往火盆里扔着牛粪,一边跟我讲,很早很早以前的那个冬天,清早,雪那么大。
  
  我问她有多大,她说像康达瓦的皮袍那么大。
  
  然后她就又接着说,雪那么大,她和康达瓦还没有睡醒,就听到门外有羊在咩咩地叫着。她说康达瓦不怕冷,去开了门,然后就看到了羊背上的萨仁。
  
  我就是萨仁。格桑说我是月亮。蒙古语里萨仁就是月亮的意思。我是格桑的月亮。
  
  格桑就会讲这一个故事,每次她讲到康达瓦看到了羊背上的萨仁时,我就昏昏欲睡了。因为火盆里的火苗将格桑的红色袍子映得那么好看,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10岁以后,我开始和她顶嘴,我知道了没有皮袍那么大的雪,格桑总拿我当孩子看,这是件很烦人的事情。于是跟她争,那个我叫阿爸的康达瓦便总是在旁边笑着,他说你看,格桑绣的花靴真难看。
  
  2
  
  我11岁上的小学,因为之前我们所在的牧区没有学校。
  
  入学第一天,我穿着格桑用一只头羊的皮给我做的长袍,还有一件绸缎做的宝石蓝的马褂,书包也是新的,大红色,格桑用了三个晚上绣出来的。康达瓦不抽烟时,会帮着穿穿针。
  
  然后,每天康达瓦会骑马送我去上学,格桑就站在蒙古包前,等我们走远了,她才肯回去。放学时永远是格桑去接我,因为格桑和康达瓦订了协议。
  
  她说这样的好事,不能让康达瓦一个人包了。
  
  后来便有同学说,格桑总是穿红色的长袍,不好看。
  
  我觉得同学们说得对,格桑是经常穿那件红色的长袍,她已经穿破一件了,但新做的还是红色的。我开始不喜欢。
  
  她则在马背上亲吻我的后脑勺。她说萨仁放学了,会一眼看到穿红长袍的格桑。
  
  当时我觉得这是借口,可很多年后,为这句话生了颇多感触。但遗憾的是,这些让我很想念的日子,过去后,再也回不来了。
  
  3
  
  我去赤峰上中学时,康达瓦高兴得醉了三天。那是惟一一次,格桑没有因为他喝醉酒而指责他。第四天,康达瓦在门口唱:翠绿的草地上哎跑着白羊,羊群像珍珠撒在绿绒上……
  
  德巴爷爷也赶来助兴,他带了一直不舍得喝的酒,还有他的竹笛。
  
  那天康达瓦异常高兴,毕竟我们牧区考上赤峰去上中学的孩子只有我一个。于是他和德巴爷爷对饮到半夜。格桑还像小时候那样拍着我睡觉,我说格桑我真是那只白羊驼回来的吗?
  
  格桑说萨仁你快些睡吧,明天你就要走了,然后她亲吻了我的额头。她说你是我和康达瓦的月亮,萨仁。
  
  康达瓦便举了杯子,朝我们微笑。
  
  那是很多年来,我第一次见康达瓦笑得那么灿烂,盆里的火光映在他脸上,他有些老了,但那么慈祥。
  
  第二天早上,康达瓦送我去学校,这一次,格桑没有和他争。因为路途远,我们先要骑马,然后才能乘车。再说这么光荣的事情,应该是由康达瓦去完成的。
  
  一路上,康达瓦都有说有笑,他说萨仁你以后应该带我们去北京。他说北京多好。
  
  那是所寄宿制的学校,康达瓦安排好我后便离开了。当我正爬在学校的铁栅栏门上掉眼泪的时候,康达瓦又回来了。他脱下皮靴,从里面掏了一把纸币给我。他说是省下来的酒钱,让我别告诉格桑。
  
  那个寒假再回去,我还是跟格桑说了这件事情。因为我不用担心康达瓦会指责我了,他在送我上学回去的时候,遇上了受惊的羊群,几百只羊从他身上踩过去后,他再没醒来。
  
  但是格桑说你别怕,还有我呢。
  
  4
  
  我还是去赤峰上学,离格桑很远。偶尔有熟人路过赤峰,格桑会捎一些吃的用的东西给我,当然,最多的是衣服。来的人会转达格桑的话,说萨仁应该穿得漂亮些,当然,关键还是要吃好,然后照顾好自己。
  
  她从来不写信。她不识字。但我总是会在学校传达室的窗口等,后来,终于就等到了一封。是在高考前一周的时候。格桑如我所想的那样,找人代写了信给我。
  
  格桑告诉我说:萨仁,你不是白羊驼回来的孩子,你出生的那年冬天,牧区一直在下雪。康达瓦出去找柴禾,却遇到了快要临盆的女孩,后来接她来我们家,顺利地产下了你。你的母亲却在一个清晨走掉了,康达瓦追了很久都没有找到她。
  
  我捧着那封信读了好几遍,惟一的感觉就是,我特别特别想念格桑,当然,还有阿爸康达瓦。
  
  再后来,我以优异的成绩被北京民族大学录取。这是我的第一志愿,因为我记得那年在马背上,康达瓦说:萨仁你以后应该带我们去北京。
  
  带着录取通知书回去的那天,远远地就看到格桑,她老了,可是还穿着耀眼的长袍,我一眼就认出来了。她抱着我,吻我的脸,我的额头……
  
  她高兴得语无伦次,叫着我的名字,一遍一遍地。
  
  5
  
  去北京上大学的那天,格桑像很早以前康达瓦那样喝醉了酒,她以前很少喝酒的,但是那天她醉了。
  
  我陪着格桑喝,也有些微醉。她从墙上拿下康达瓦做的小皮鼓,递给我,就那样,我打着鼓,格桑唱着歌。我们在没有康达瓦,没有德巴爷爷的蒙古包里,载歌载舞。
  
  然后我就哭了,我说格桑你别怕,再过几年我就接你走。
  
  格桑还穿着她的红色长袍,坐在火炉边掉眼泪。冷不丁地,她说:萨仁,你知道为什么我一直穿红色的长袍吗?
  
  我说你想让我在很多人里一眼就能找到你。
  
  她说还有一个原因,因为你母亲生你的时候,穿的也是红色棉衣。
  
  我拥抱了格桑,纵然有很多很多话,但都无需说出口了。
  
  大学三年,我一直惦记格桑的辛劳。但我没有丁点力气帮她改变些什么。后来好在牧区改造,格桑和附近的人一起搬去了赤峰附近新建的村子。格桑在托人写来的信里说那里很好,没有暴风雪,没有恶劣的天气,但也没有一望无际的草原,没有成片的羊群了。格桑在一家皮革厂上了班,我总算放心了一些。
  
  大学毕业,我留在了北京,我总想着等我条件更好一些的时候就把格桑接来和我一起生活。可是三五年的时间过去以后,我仍然没有把格桑接过来。倒是遇到心爱的人,买了不大不小的房子。带他回去给格桑看过,她高兴得合不拢嘴。
  
  后来,是在我们举行婚礼时,格桑才舍得花钱坐车从赤峰来了北京。爱人是汉族,婚礼上要拜天地高堂,服务小姐摆了两把椅子在那里。我们先是拜了爱人的父母,然后是我的二老。康达瓦已经不在了,两个位子上,少了一个人。格桑坐在那里,掩面而泣。她多年来从不说出口的辛苦终于开了花。
  
  也许是这样的气氛感染了人,音箱里放出了歌曲,是那首百听不厌的《母亲》。
  
  “你入学的新书包有人给你拿,你雨中的花折伞有人给你打,你爱吃的那三鲜馅儿,有人给你包,你委屈的泪花,有人给你擦。啊这个人就是娘!啊这个人就是妈!这个人给了我生命给了我一个家。”
  
  我在朦胧的泪光中看到了格桑脸上露出了会心的笑容,我本来只需要向她鞠个躬的,可我身不由己地向她屈了双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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