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货与黑色蝴蝶结

过了60岁之后好久父亲才听我们劝说，戴活结领结，其实也不是我们的强烈要求，而是因为岛田先生去世了。之前差不多40年时间里，我父亲总是戴那种简朴的黑色蝴蝶领结，他到美国找的第一份工作要求他必须戴那种领结，后来他就一直戴。
　　
　　父亲在1906年一个阴冷的1月天抵达西雅图港，当时他还没到21岁。第二天一早他就带着一封介绍信去找岛田先生。
　　
　　那时候岛田先生是西雅图最成功的日本商人，他在美国和日本的不少城市开有杂货连锁店。另外，他是第一个在店里设立日本邮局的商人，他在店前立起了美国国旗。我父亲看到飘扬在岛田先生店前的美国国旗的时候，感到又羡慕又惊奇。岛田先生不太高，但他的腰挺得笔直，让人误以为他很高。他穿着一件很干净的羊驼呢西装，戴着黑色蝴蝶领结。那时岛田先生有50多岁了，已经开始有白头发。我的父亲向他鞠躬，说了非常恭敬的话，然后递上那封介绍信。
　　
　　岛田先生他看着我父亲的眼睛说：“我有一些基本的要求，我的雇员必须总是穿白衬衫，戴黑色蝴蝶领结，接电话要立即说‘早上好，这是岛田杂货店’或‘下午好，这是岛田杂货店’，要尊重每一位顾客，永远不对顾客无礼。”父亲开始在岛田先生的店里做事，开始按岛田先生的要求做人。几年后，父亲有了自己的房子，但他依然像刚进岛田先生的店里工作的时候那样勤奋、谨慎。
　　
　　父亲跟岛田先生做了10年，在那期间，岛田先生在西雅图建起了两家日本银行。他成了在美国的第一个日本人百万富翁。
　　
　　当我父亲要到旧金山经营一个公司时，岛田先生专程来到波特兰，把父亲带到一家中餐馆吃饭，席间他跟我父亲说：“希望你永远把我当成朋友。如果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地方，请立即给我打电话。”那是1916年。我父亲经常给岛田先生写信，岛田先生不经常写信，但每年的圣诞节他会寄来一箱俄勒冈的苹果和梨，元旦时他会给我们寄来大米。
　　
　　1929年开始，岛田先生不再给我们寄信和礼物，父亲从在西雅图的朋友们那里知道岛田先生的银行都倒闭了。父亲立即给岛田先生寄去一封信，但信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来了。后来，又听说岛田先生把他所有的店都卖掉了。父亲再次写信问岛田先生看能帮他什么忙，信没有退回来，但也没有回信。
　　
　　很多年后的一天晚上，岛田先生来到我们在伯克利的家里。在前门廊的暗淡的灯光里，看到他苍老的容颜，褴褛的衣衫，母亲有点吃惊，她并不认识他。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小黑包，当她把他请进家里时，他鞠了一躬说：“我是岛田。”母亲听了，赶快去叫父亲。父亲穿上大衣，系上领结，到客厅里去看望他的老朋友。岛田先生向我们推销一套《知识百科全书》。
　　
　　父亲没有问价钱便开了一张100美元的支票。岛田先生扫了支票一眼，说：“你给我多开了50美元。”他好像有一阵子不知道该说什么，然后才补充说：“多的就当存在我这里，是吗？很好。你们这笔钱将是我下一个银行的第一笔存款。”
　　
　　父亲问他：“你的家现在还在西雅图吗？”
　　
　　岛田先生说：“是的。我住在那里。”
　　
　　接着，岛田先生突然用低得几乎他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我花10年时间还清了每一分钱，我什么都不欠了。”
　　
　　父亲说：“你是真正的绅士，岛田先生。”然后，指向自己的黑色蝴蝶领结，说：“你看，我仍然是跟你在一起的时候的样子。”
　　
　　有一个圣诞节，天灰蒙蒙的，我们听说岛田先生去世了。我给父亲买一个活结领结，父亲看了那个活结领结良久，才轻轻地把它系上，说：“唉，也许现在是我把黑色蝴蝶领结收起来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