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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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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在城市边缘,公车底站,一家锈痕斑斑的小杂货店。每一天,我比同学早起一小时,搭公车,越过铁道,进市中心上学
  
  离家,上学。自城市的直肠离开,来到心脏。一脸下错车站的表情。
  
  不必发生什么可憎的罪行,只需要一个眼神,同学看工人像看到秽物的眼神。以及,对家世背景近乎偏执的好奇:你家是做什么的?他们一问再问:你家是做什么的?我于是拉拉扯扯说了一大堆,用废话填满下课时间,掩埋那说不出口的真相。
  
  说起我爸,小学读到五年级,十六岁前跟着他爸当矿工,上台北后洗车、修车,现在开计程车,似乎非得先说这些,才能为他的人生铺上底色。还在读小学呢,就穿着丁字裤下地挖煤,等待洪一峰的歌声灌入暗无天日的坑底,带来午餐的欢呼。歌声再悲再苦,于矿工都是快乐的,象征阳光、饱食与休憩。
  
  至于我妈,她在家长会后跟着去逛校园周边的精品店,最好奇的是:这样的衣服一件要多少钱?然而她不准自己开口问,以免被人看不起。但店员并不招呼她。
  
  在作文里、画纸上、言谈中,我的父母仿佛不存在。他们不说话、不现身、不在场。缴完学费就撤退、离场。缴费,买入场券,把我送进另一边,有司机与佣人的那边。
  
  当我在同学的派对上,惊奇地嚼下一片进口生肉,我爸或许正把计程车停在陆桥下,扒着冷掉的便当。坐同学的车,开车的是我爸那样的人,耳朵上夹着烟,光天化日剪指甲。到了饭店,会先遇见我叔叔那种人,他也是个泊车员。误闯厨房,或许会撞见大姨,她做过洗碗工。好在看电影并不会碰到姑姑,她只在二轮戏院收票、打扫。也绝不会碰到姑丈,因为我的同学不吃路边摊。
  
  我穿过铁道,跨过界限,自边缘进入中心。
  
  见世面,开眼界,以那边的尺度丈量世界。
  
  我记得那虚荣满满的一天,受邀去班长家。他当众遮住我的眼睛,把我领到一截架起的高台上,对我朗诵诗歌。其他男生陆续加入,赞美我,赞美着我所不是的一个女孩。蜜蜂倾巢而出的嗡嗡声麻醉着我,像是念咒,要我背向自己的历史,离开自己,成为自己不是的那个人。
  
  我觉得自己要掉下去了。那即将失足坠落的恐慌,既是关于肉体的,也仿佛是道德的。那些抹除界限的手势,终究证明了界限的力量,定义的力量,将人分格分阶的力量。在这份延迟的抵抗中,我能做的,只是把故事说出来,把那条界限指认出来。指认它,指认其定义的暴力,才可能模糊它、消除它。
  
  且让我炫耀我爸……他曾因为心疼两个老兵为两千块打架,当街掏出两千块。假如给他一晚清闲,他会在电视里搜寻俄罗斯芭蕾或欧洲教堂史。
  
  然而抹除界限并不是——把上层的人描述得可鄙、把下层生活推向高洁可敬。当我这么说的时候,无须故作骄傲。因为——我爸低学历、欠优雅、靠艰苦笨拙的方法、以零钱碎钞养家这回事,毫无卑下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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