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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自在,多半是因为那时错把友谊当儿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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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辈子唯一一次谈论死亡,是在十二岁的夏日午后。钻石突然问我,怕不怕死。我抬起头,把额前的刘海就着细汗一同向脑后拢去,壮了壮胆,说不怕。那时候我们正蹲在她家门口的石凳上拍画片,蹲久了,大腿和肚子上的汗水濡湿了裙子,紧紧贴在身上。我站起来整理好裙摆,又蹲回去翻看赢来的封神榜画片。蝉声聒噪中,她说她怕死,因为会疼。
  
  钻石的爷爷又去世了。你看,我说的是“又”。印象中,钻石爷爷一直在生病。天气好的时候,他一定会坐在自家门口的石凳上晒太阳,很安静,比县里城隍庙门前的石狮子还要安静。后来有一天,他去世了。你们觉得这是人生最平淡无奇的结尾。他也觉得。
  
  所以,他又活了。寿衣都换好了,第一轮的哭丧也都劝住了。按习俗,遗体下葬前要在家搁置三天,然后,他活了。据他说他做了一个梦:一个白小人和一个黑小人拉他去看戏,他跟着去了,结果中途想上厕所,就又回来了。
  
  街坊邻里果然是造谣编故事的一把好手。可惜那时候的我们还不知道。再加上从《新白娘子传奇》里取证,推断出钻石爷爷梦里的白小人和黑小人便是抓许仙去那阴曹地府的黑白无常。
  
  于是,钻石爷爷成功取代了鬼魂、狼外婆和吃人的怪兽,成为孩子们心中最惧怕的存在。我见过有人刻意绕开他家门前的路,或者不得不经过时,尖叫着冲过去。可是那里明明什么都没有,门口的石凳子被坐得光滑润亮,阳光洒上去,温和得像块玉。
  
  毫无疑问,钻石也受到了牵连,昔日的玩伴们纷纷与她划清了界限。以往受欢迎的钻石突然落魄到只剩下我一个朋友了。
  
  其实我也是怕的,可你知道,孩子心中无限膨胀的,除了莫名其妙的恐惧感,还有来路不明的好奇心。我一直相信钻石是奇异的,爷爷事件恰恰证实了这一点。所以我想靠近她。
  
  如果非要给我们的友谊定个开始,那便是她辉煌终结的时刻。
  
  是的,在此之前,钻石是自带光芒的,就如同她的名字。钻石真名不叫钻石,叫朱宝。三年级入学第一天,她做新生自我介绍。她说:“大家好,我叫朱宝,你们也可以叫我钻石,因为钻石是珠宝里面最贵的。”
  
  小学生眼里的新同学,就如同旁人刚入手的故事书,不围观心里痒痒,围观了,仅看到只言片语,心里就更痒痒了。
  
  钻石就是这本故事书。
  
  她手上戴过护腕,同学们便窃窃私语她曾经参加过国际乒乓球比赛,得了冠军。
  
  她会写繁体龙字,同学们便盛传她写作业用的都是古汉语。
  
  她不会讲方言,普通话标准,同学们便奔走相告,说她当过电视台小主持人。
  
  就这样,只要钻石不经意给出一个命题,就会有人把它扩充成一个故事。
  
  而我,就在人群外远远望着,捡故事听。
  
  那时候,我不懂阶级,却也知道,人和人是不同的。毕竟,我是个连做游戏选人时,都会被挑来拣去剩下的。我的归属往往由最后一轮猜拳选人时输了的那位决定。她失望地一跺脚,对我说:哎呀,算啦算啦,那你过来好了。
  
  半年里,我看着钻石被人群簇拥着来来去去,像海水托着浪花,在我驻足的沙滩上热闹地涌上来又退回去。
  
  而如今,我成了她唯一的朋友。
  
  或者说她成了我唯一的朋友。还能记得放学后第一次跟她一起回家,分别后,我目送她进了家门,看她从门里探出头,怯怯地冲我一笑。我便像被那太阳晃了眼,回去的路上,眼底尽是愉快的七彩光晕。
  
  我竟然和这么奇异的人成了朋友。
  
  可现实往往是这样的,你远远看月亮,它便是李太白眼里的瑶台镜白玉盘,是苏东坡心头的婵娟桂魄,可是你走近来,它便成了阿姆斯特朗手上冷冰冰的石头。
  
  接下来的交往中,钻石并未表现出任何让我惊叹诧异的特质,相反,她真的普通得像路边随便靠着的一块石头。
  
  我觉得失望。可我不知道那时候的钻石有没有看出我的失望。
  
  应该是没有吧。后来我一直这么安慰自己。毕竟,那时候我们还是很快乐的。
  
  我教她用两支笔同时写字,这样抄两遍的生字一次就完成了。她一边练习,一边开心地说这样真好。课堂上,我丢纸团给她,让她看坐在教室门边的女同学偷偷用白娘子施法的动作,想要把没关紧的门闭上,不让冷风吹进来。我们对视一眼,不出声,做出“哈哈哈”的表情。
  
  我们在院子里垦了块地,种上向日葵。又在向日葵一尺高的时候养了鸡鸭。鸡鸭果然不辜负我们的期望,成功地把向日葵放倒了。然后,小鸭畏罪潜逃。我们用了半个下午时间在南北中三条巷子里学鸭子叫,学各种动物叫,依旧没能把它找回来。没多久,小鸡两腿一蹬,也跟着走了。我打开纸箱,它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钻石用手碰碰它,没动静。
  
  “别动了,没看眼睛都闭上了吗?”
  
  “不是睡着了?”
  
  “不是,鸡睡觉都睁眼的。”
  
  “真的?”
  
  “嗯。”
  
  “哦,那,埋了吧。”
  
  于是,我们又花了半个上午时间用纸盒改了副棺材。出殡的时候,钻石突然拉住我说,不然给鸭子也捎上吧,这么久没回来,八成是出事了。于是,我们用纸片写了大大一个“鸭”字,折好放在小鸡旁边,埋到清河公园一处僻静的河滩上去了。
  
  临走前,我们对着鸡鸭的小坟墓鞠了几躬。然后回来拍画片,钻石问我怕不怕死。
  
  小鸡是我们生命中经历的第一次死亡。
  
  紧接着,是钻石爷爷又去世了。这次是真的。我跟爸妈去祭奠,我们鞠一个躬,钻石还一个,我们磕一个头,钻石也还一个。她头上顶着白色孝圈,左边太阳穴的位置处有一团红。
  
  爷爷事件完了,钻石却未得以平反。我以为她会再回到人潮的浪尖上去,结果没有。
  
  兴许大家和我一样吧,围观了钻石小半年,失望地发现原来她所有的传奇都是我们自己臆想出来的,她所有的光环也都是因为我们不小心看花了眼。所以,大家索性将计就计,趁着爷爷事件散开了。
  
  我那时候可没想过要缔造一段伟大的友谊。我能在人群散开后再凑上去,只因为那时的钻石,在我眼里还是婵娟,不是石头。
  
  即便后来钻石成了石头,也没有第二个爷爷事件让我将计就计了。所以,我们就这么一直交往着。像所有同龄人一样,说那个年纪该说的话,犯那个年纪该犯的傻。直到小学毕业。
  
  毕业简直就是给这个世界上所有恩怨情仇的了结找了个最体面的借口。
  
  同学们怀着娱乐八卦精神翻看完传到手头的同学录,再半抄袭半创作地完成自己那份,结尾画颗红心,矫情的人用彩笔描上珍重,一切就算圆满了。
  
  反正我和钻石就是这么结束的。我随家人搬去市里念书,钻石留在县城。之后的故事多半是逢年过节回老家串门时候听来的。
  
  小城人平庸的生活里竟也上演着狗血的家庭恩怨戏码。
  
  后来在饭桌上,妈妈跟我说:“朱宝病了,咱们去看看吧。”见我低头不回应,又补了句,“好不容易回来一趟。”
  
  我放下筷子,放整齐,说,好。
  
  看望钻石的过程完全是双方大人的一次外交活动。我和钻石安坐在各自妈妈身边,听她们讲话。偶尔对视上了,就都局促地笑一下,吐个舌头,然后眼神迅速逃开。
  
  再后来,妈妈跟我说,朱宝没了。
  
  没了,就是死了。我想我隐约是知道的。之前的某次,我和妈妈在东街的布料市场上碰见她和她妈妈。我竟下意识地往妈妈身后藏了一下。
  
  大人们寒暄几声就过去了。一路上,我只反复絮叨一句话,钻石怎么就矮了我半头,毕业的时候她还比我高一点呢。
  
  妈妈当时只跟我说钻石病了,却
  
  没说是糖尿病。摊上个不负责任的继父和软弱的妈妈,她没得毫无悬念。
  
  事实上,妈妈跟我说钻石没了的时候,钻石已经没了好久了。未成年的孩子不兴发丧,她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被火化了,安安静静地被埋葬了。
  
  我用两支笔同时写字,抄了臧克家的《星星》,拣了个中午时间,去她家门前的路口烧了。
  
  你们会说,烧纸是要在日暮后的吧?好吧,我承认,其实我也是怕的,那时候我一个人也不敢从她家门口经过,非得经过时,也会尖叫着冲过去。
  
  你看,孩子其实是残忍的,单纯不世俗,却也不懂得经营,原始的个人好恶白白葬送了多少好时光。
  
  班级毕业联欢会上,我和钻石一起表演诗歌朗诵,就是臧克家的《星星》。那时候是夏天,表演的前一天她来我家,看见妈妈正往我的裙子上绣花,就央求着给她裙摆上也绣了一朵。
  
  纸燃尽的时候,火光一跳。我突然就想,当时如果也给钻石三天,兴许她也会醒过来,给我讲一个奇异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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