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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女儿在广州作家随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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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桔子住在黄沙附近的巷子里,准确地说是巷子里的巷子里,因为进了那条小路还要左拐再左拐再右拐,一直要走到一种深不可测的境界,然后可以看到一幢三层高的小楼,朱漆雕花大门,红色的门牌上醒目又不知廉耻地写着“××大街×××号”,往上看是一格格颇有岁月感的窗户,在这样的窗下,你如果能看见一个搔首弄姿的古装美女也不用觉得惊讶,说不准是古时谁家冤死的新妇。反正屋子老了堆积的传奇就多,搞不好哪天碰到的男女鬼们还都隔着几个朝代,彼此写不同字体的文章。由于这些残破的古董,我经常凭栏感慨:大江东去……。这时桔子会纠正我说:是故国不堪回首。

我和女儿在广州作家随笔

一年前在报上搜寻的房屋消息上写着“小桥流水人家”,我几乎是雀跃着去看房的,后来拐弯拐到迷迷登登的时候我想起这句话就问房东:桥呢,水呢?他指着一里以外的珠江及立交桥说:那边呢。我说他这是误导,是欺诈,穷山恶水还差不多。他语重心长地说:不错啦靓女,在广州还想怎么样嘛,你以为这里是江南水乡啊。

最后我们为此事降低了一百块钱的标准,我委屈求全了。

我们住在顶楼,属于低矮建筑群中的佼佼者,向外张望,浑然一片黑漆漆的屋瓦,广州的天空说蓝不怎么蓝说灰不怎么灰,映照下来个个人脸色都铁青着,像裹了一层锡皮。我总觉得要想深究某人的表情非得从脸皮开始层层剥开,有好几次我躺在床上揭面膜的时候就会长吁短叹,想着这层蛋清膜从脸上撕下来的时候竟如此得心应手,张开一看便是三个大小不一的窟窿,这项工作我已熟能生巧,程度可参见那个文言文著作《卖油翁》。但每次若在此时桔子正好醒过来看到我的脸与完好无缺的那层膜便会吓得魂飞魄散,跳起来尖叫:画皮……啊。然后飞窜到洗手间在里面瑟瑟发抖。

她的表现与从小我对她采取的恐吓措施有关。

桔子小时候几乎就是夜夜惊魂,她对大灰狼没有什么恐惧感,因为我没说过什么有关动物的东西。我总是恐吓她最亲近的人在半夜不是会变成僵尸就是会像游魂一样飘来飘去,再加上这老屋本就玄虚得很,碰上鬼节什么的如果不烧两炷香准能把人吓死。有次我说故事到一半的时候觉得如此装神弄鬼的颇为开心,于是自己忽地笑了起来,结果桔子便大哭,说我笑起来简直比鬼还难看,说我一开口便阴风阵阵电闪雷鸣。

从此以后我如果在晚上八点以后出现笑容她便震耳欲聋地哭,有好几次邻居上来敲门说:你家女儿又不是刚出生,怎么哭得比断奶还凶。我当着邻居的面严厉地批评了桔子,然后邻居又说:不要对孩子这么凶,难怪天天要哭了。

我不知所措地说:那我怎么办啊。

邻居也很为难地摇头叹气说:你会不会当妈啊。

我说:这不废话嘛,我也不想当的啊,可是不管我会不会我现在都必须当啊,要不然我把她送给你,你来做她妈?

那个邻居十分气恼,觉得好心当成了驴肝肺,然后说我:神经病。广州人管神经病为“痴线”,她实际上说的是:痴线。我觉得这个词非常形象,有了那个“痴”字让人莫名的有了同情的意味在其中,不像“神经病”说出来就遭人嫌弃。

邻居走了以后桔子怒气冲冲地质问我:你不想做我妈?

我怕她再哭,于是跪在床上向她挪过去,抱住她甜言蜜语地说:宝贝儿,世上最想当您妈的人就是我啦。她这才将信将疑地安静了下来。

在桔子上学后她的老师曾经对我说桔子一安静下来眼睛大大的满脸惊吓过度的表情,常常弄得老师需要不断反省自己是否说了过份的话。事实上我也发觉了她的这一特质,我没好意思对老师说这是我酷爱对她讲鬼故事的缘故,那个老师姓方,长相周正,要是听到这种消息一定会把我当成最不规范家长典型,因为她一再地对全体家长们表示良性教育的重要性,并始终认为我是个很讲文明守道德的好人。

她强调孩子的心理健康成长。

但我认为桔子绝对不是个心理不健康的孩子。她在学校里基本能保持尊老爱幼成绩优异乐于助人,月月拿红花年年评三好,这些有目共睹的事实使得老师很私心地把她爱打架的毛病从期末评语里剔除了。

但第一次掌握了桔子有打架证据的时候她警告过我一次,说:桔子这个毛病非常不好,你看是有什么原因影响的吧,一个女孩子本来都文文静静的。

我说:没有没有,她也就天生力气比较大,可能要找途径发泄吧。

方老师立即露出事态严重的表情来说:那怎么行,小小年纪就会在别人身上发泄,这不是个好兆头。

她开始盘问我:你是什么工作?

我说:编辑。

她说:哦,职业不错啊,哪家报社。

我说:一家小杂志。

她说:嗯,很好啊。然后她若有所思地打量我说: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看你这个样子应该很懂教育的嘛。

我连忙谦虚地说:还很不足,经验欠缺。

她说:嗯。那桔子她父亲呢?

我说:国外呢。

她一听就圆了眼睛,问:哪国啊?

我说:美国。

又圆了点,问:做什么的?

我说:攻读博士。

显而易见,她开始对我刮目相看,很钦佩地说:书香门第啊。学工商?

我说:不是,学中文。

哦。她说。

一直等到有次家长会的时候,会后她一把扯住我然后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问我:你先生……为什么到国外学中文?

当时我牵着桔子的手,桔子说:他们……痴线。

我喝止她说:闭嘴。然后笑容可掬地解释说:我们都喜欢客观地看待问题,所谓旁观者清,要想真学好中文到外国去是最明智之选啦,吸收东西方纵横八万里的文化差异,知道中国上下五千年的变迁,简直是一目了然啊,特别还有弘扬中国文化的优势,当然成绩优异可以轻松拿到奖学金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啦。听没听过古诗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哦对了你一定听过的,我忘了你是语文老师了,唉你们学语文,不,是学中文的,都应该找个机会到国外去深造的,相信我没错的。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她顿时五体投地,并且对我只身抚养桔子的辛苦深表同情,从此对我及桔子都网开一面,还悄悄地很不好意思地告诉我说她压根就没学过中文,她读的是小学教育。桔子也就这个问题对我的表现十分满意,还牢记了她老师的一部分说话,后来有人夸她聪明的时候她都很自豪地对他们说:书香门第啊,没办法。

诚如她的老师一样,桔子也坚定不移地相信她的父亲正在国外苦攻学位,在她脑海里博士显然是个高不可攀的名词,一提起来就好像神圣了不少,而且还相当不理解,一个即将成为博士的男人,怎么可能会和我这种人结婚并生下了她。

她觉得她本来应该是个优良品种,起码可称为“博士后代”,但很不幸的,我在中间插了一脚,有点败坏门风的意思。这种状态维持到她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就改口了,因为跟班上去的方老师对我先生充满了好奇,她觉得博士应该毕业了,甚至我都马不停蹄换了好几份工作,我已由一个小杂志编辑一跃而成一家小网站的主编。于是那一年,桔子的父亲就成了洛杉矶某大学的中文教授。

那一年,智慧的桔子开始发现,我很可能已经被那个成为教授的男人抛弃了。

我想一个女人,被抛弃前与被抛弃以后是截然不同的。起码在某些场合是这样。

桔子出生以前我和同事们一起聚会,其中有个矮小精悍的主编总喜欢说话说到高兴处时一边将手伸到桌子下暗地摸索,然后在我大腿上死拧一把。这时候我通常也就大气不出面红耳赤地偷偷挪挪椅子接着闷头吃饭或者喝酒。

而到有了桔子之后这种情况就少有发生,甚至他们已不太叫我去聚会了,说聚会是年轻人的特长,除非是大型的不分老幼孤寡的。于是情况就变成这样,如果我偶有参加什么party之类的活动,我都巧笑倩兮地四处顾盼,有遇到可人的就蹭过去插话,插上话了就开始让人猜年龄,有些人有意也有些人无意地猜错了年龄,我就会大笑着说:开玩笑,我女儿都上学了。如果我插不上话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只能悻悻走开,我不怎么喜欢骂人,于是自己觉得眼泪和着苦水流进了肚里,这种东西流多了就喜欢上厕所。

我得肾结石那次频频跑医院就像跑厕所一样,我生病以后的楚楚可怜给那个年轻的医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还特意要了我的名片,等我痊愈以后就往我办公室打电话。而他打电话给我的那一天我又正好感冒了,那是桔子传染给我的。我接到电话,说:哈啾,喂。

然后吸着鼻子说:我就是啊。

他立刻关切地说:啊,你又病啦。

我说:是啊,天气冷了嘛,我家又四面通风。

他说:那我给你开点药。

我说:不用了,感冒而已,你们那药太贵了。

他说:这药我送给你。

我说:哈啾,是不是真的啊,要不再送我点泻痢停、三九胃泰、黄连素什么的。

他担忧地说:你这么多毛病啊?

我说:是啊,年纪大了就身体不好,没事也要备着点。

后来医生向我反映那天我说话的口气和往常判若两人,过去在医院一开口就我见忧怜,那天却大喇喇地像谁家的老保姆。他这么说的时候是在我家吃饭,那时我和他的关系已经有了极大的飞跃,他甚至不忌讳桔子的存在,当知道我有一个快小学毕业的女儿之后变得更加体贴我,觉得前许多年让我孤身闯荡都是他的错一般。吃饭的时候桔子也在,她就对医生说这种表现已经是好的了,等再和我接触下去迟早有天会发现我有多么丑恶。她咂着舌说:她晚上卸了妆你再看,哼。

医生颇为好奇地问她:你怎么这么说你妈。

我冲桔子伸了个恐吓的舌头,对医生说:被我吓的,我一到晚上就扮鬼。

他说:为什么?

我指着四面空壁说:这幢楼本来就阴森森的,为了配合气氛嘛,难道在鬼屋里讲白雪公主啊。

医生说:当然呀,对小孩子当然要说些健康的东西。

又是健康。

医生和老师这两种职业真是健康这玩意儿的牛头马面,起到长期捍卫的作用。

我听从了他的建议,大约因为爱情的缘故吧,那一段时间里我的防线都比较容易攻破。于是睡觉的时候我对桔子说:宝贝儿,老妈给你说白雪公主的故事。

桔子厌烦地说:早背熟了,动画片里天天放,太幼稚了。

然后她腾地坐起来,拔啦着两眼做凶恶状说:那个后妈就是这样的。

我就装作很惊讶地说:唉哟,原来比你妈还难看啊。

她点头说:就是就是。

然后也不等我再讲便呼呼睡去。我想她现在的确开始长大,不用再听着故事才能睡着了。

而且她也不怎么关心我的新恋情,只是有时想起她爸时就会问我:你真不管我爸了?

我说:你是想跟你爸还是我?

她思考了一会儿说:按常理说当然是老爸,他在美国,我可以出国啊。

我骂她小没良心的。她就说:我是为我们大家好啊,你如果和那个医生结婚我就是拖油瓶,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对你来说,也省事多了,骂人很伤身体的。

她又问我:我爸长得有没有医生帅。

我说:有。

她就更加兴奋异常,并且憧憬在美国上小学就可以谈恋爱,还说美国的肯德基都比中国正宗。她看着我和医生的感情愈演愈烈的过程也就不断地催促我抓紧办理护照好让她回到父亲身边。

有天傍晚我正在洗碗就听见桔子大呼小叫地一路从客厅喊来:电……话。我想一定是个男的,桔子只要听到医生以外的男人的电话就是这样激动的表现,但多半都会失望。我擦擦手就去接了,她很虔诚地跪在沙发上以手支着膝盖,小耳朵竖得跟两支筷子似的。对面那个男中音说:嘿,好久没有听到你的声音了。

我惊得话筒都差点掉到地上。结结巴巴地说:啊,哈,是呀。

桔子见此情形激动得跟泥鳅一样,开始在沙发上翻腾,一对眼睛突出来像灯泡一样闪闪发光。男人说:要找你的电话可真不容易呢。

我说:是阿翔告诉你的吧。

阿翔是我北京的好朋友,我离开北京的时候她送我上的火车,甚至还哭了,那时桔子很小,对她没有印象,不过有时在电话里还很愿意叫阿翔一声阿姨,因为她给桔子寄过一套非常漂亮的裙子和若干玩具。

他说:听说你都有孩子了。

我说:啊。

他说:生活过得还好吧?

我说:啊。

他说:是不是我把你吓着了,还是打扰了你?

我说:啊?

他就笑了,说:你不会说话了?

我说:哦,不是,只是反应突然比较迟钝。

他说:那没事了,只是这么多年才找到你,问候一声,还有你的先生孩子吧。

我说:哦,我会转达。

他说:好吧,以后再联系吧。

我连忙说:白。搁了电话,扭头看桔子,她正想伸手过来抢话筒,看见挂断的电话很悲哀地说:怎么不让我听。我说:大人说话没小孩的份。

她就不服气地说:我知道是我爸。说到这儿,眼眶里便开始积蓄泪水,一汪汪的显得无比委屈。我说:他又没说要和你说话。桔子大声说:你胡说,你根本没跟他提过我,你们根本没说我要去美国的事。

然后她就蹬蹬蹬赌气睡觉去了,还说从现在开始她都不刷牙洗脸直到一脚踏上美国土地。我说:管你呢,熏死你们老师。

后来我给阿翔打电话责问她有关电话的事,阿翔说:看他可怜,追问得紧,你不知道吧他离婚了落魄得紧,有天看到他胡子拉碴的。

我说:关我屁事啊。

阿翔说:倒也是,十几年了还贼心不死,我都后悔告诉他你的号码了,就知道你要来骂我的。

她说她告诉他我现在生活得很好,尽量少来骚扰我。她对我说:他听了以后好沮丧,狡辩说也就是想了解一下,毕竟大家还是朋友。

我干笑两声然后和阿翔拉了些无关紧要的家常,她问桔子的情况,我就说:幻想着出国呢,奔自由主义国度去了。她就劝我说:别老骗孩子,长大后就不相信你的话了。

我无可奈何地说:她现在可现实了,听听假话就当是小时候落下的童话故事吧。

但阿翔坚持说这样的方式不好,见劝我不醒只好放弃,说我根本不是会当妈的料。她觉得我和桔子都属于会被现实淘汰的那类人。

我就说:阿翔,你深沉了。

我和医生谈了三个月的恋爱,其中也就正儿八经地吵过三次架,平均起来每月一次的样子。

第一次是因为我不肯戒烟戒酒。他好说歹说,后来还用激将法,说我不肯戒是因为毅力不够。我就说生桔子那时候戒了一年多,我每天顶一大肚皮沉甸甸地坚持了十来月你说我毅力够不够。他就不可理解地说:那为什么现在不肯戒了呢。我说:我还不明白你为什么不抽烟不喝酒呢,一大男人家。于是他开始对我从健康角度分析,我摆手说:别说了,老套,每次坐火车都得听好几遍呢。这话严重地挫伤了他作为医生的尊严,十分生气地说:我这不是为你好嘛,还有桔子,你这样给她会造成很不好的影响,等她小小年纪就会开始学你的时候你就知道后悔了。我说:学我怎么了学我怎么了,我哪样儿不好了,不好你还跑我这儿干嘛。然后医生就说我钻牛角尖,我说我偏要钻牛角尖,还说是不是钻牛角尖就不好了。他再说我刁蛮不讲理,我又说是不是刁蛮不讲理就不好了。他气得连说三个你你你,我又说你什么你,是不是像我这样的女人就不好了。最后弄得医生实在烦得不行,就大喝一声:走开,我懒得理你。于是喘着粗气昂头走了。

等桔子放学回来一眼瞅到我,惊问:呀,蔫了?

我说:吵架了。

她兴致勃勃地说:终于吵架了,还以为有多恩爱呢。

第二次是我说我打算辞职,我本想安静几个月在家写本小说。医生说我又在发疯了,我说我的这本书如果出版拿的稿酬肯定比两个月的薪水要高。他问我哪家出版社会出,我说不知道啊,小说都还没写呢。于是他就笑着说我是臆想吧,要是水平不够根本出不了怎么办。我说再找工作啊。我说:现在网站都不景气,就我待的这家工资一月比一月少。医生说:起码也是个可靠行业,薪水比我还高呢,别一天到晚想入非非了。我说我打算靠稿费来换租一间贵点好点的房子。他问:那你这几个月靠什么吃饭。我说:这不还有你嘛。他大惊失色地说:你就好好工作吧,反正又不忙,看着还挺清闲的正好可以边写边工作。我说:我需要绝对安静的环境才有灵感。他就讥笑我说:搞得自己跟个作家一样。我说你是不是不想养我们这段时间。他说:我可没说啊。我说那不成了那你紧张什么。他说:我不就担心你的前途嘛,好好一份工作,而且你跳槽也太频繁了。我说:人总要往高处看,我当然是要越跳越好啦。我还说他一点冒险精神都没有。他就说如果没有冒险精神怎么会和我一起。我一听就气了质问他是不是和我在一起那么勉强那么危险。然后我根本没给他解释的机会就摔门走了,因为这次是在他的家里,所以走的时候是我喘着粗气昂着头。

我没有听医生的劝告,一如既往地处理辞职事宜,并且专心致志地开始构思我的小说,我想写一篇有关生活的东西,写桔子,写自己及过去年轻时的各种梦想。这些东西有时能把我想得泪花花的,我还动不动就半夜里举着双手长叹一声:生活啊。

这时如果桔子被吵醒就用被子蒙着脸露出一双无助的大眼睛望着我,一见我扭头看她便马上闭眼装睡。其实她是很支持我写作的,她说稿费出来以后要租一套新房子必须让她能够一个人睡觉。

在我辞职后的一星期,我很高兴地听一个旧同事告诉我过去工作的这家网络公司不堪重负而彻底倒闭了,当即喜不自胜地打电话把这一消息告诉医生,他这才心理平衡下来,并顺势与我恢复了往来。

第三次我们是在一间餐厅里吵的,因为是在公众场合,所以并不算激烈。医生问了下我的写作进度,我说非常顺利。我们又埋头苦吃了几分钟,他才迟迟疑疑地说:知道吧,和你一起总是很大负担的。我说:啊,什么道理?他说:你现在不太和我联系了。我说:我灵感来的时候连桔子都置之度外。他就开始絮絮叨叨说他的家庭很为他苦恼,不可理解为什么他会找一个比他大还有小孩的女人来生活。我说这可是他自己找的,又不是我送上门去的。他说是啊是啊,可没想到会是这样,压力这么大。我说:我给过你压力吗?他说:给的,我一点也不理解你。我说理解做什么,一起生活而已,大家相敬如宾就好。他说:也许你是个成熟的女人什么都可以看得开,我承认我年轻,这点上我可想不通。后来我就说是这一个月来钱给的压力吧。他说随你怎么说吧。我说那么分手好了呀。于是双方拍板同意,付账的时候我提议AA他也没有坚持自己掏钱,然后擦擦嘴,我们就分头回家了。

那个时候桔子正好快要放寒假,她很同情地说:算了,他不陪你,正好我有空了,可以陪你渡过一段空虚的时光。

我怒斥她:滚,滚美国去。

她仍然很体恤地说:唉,看在你这么可怜的份上,暂时就不提此事了。

没有了医生的救济,我和桔子的那段日子过得相当穷困,我原本计划的存款大约可用四个月,我想那时我应该完成了我的长篇巨作,但结果却花了半年的时间才结束,而这其中还经过了一个消耗量极大的春节。

春节的时候我妈打电话来让我回北京,我拒绝了,因为路费的关系。我妈就在那边抽抽噎噎说和我是要老死不相往来了,还说等我到她这么老的时候就知道对女儿是什么心情了。我说我现在都知道了,生个孩子真是命苦啊。

比如说桔子让我给她买新衣服的时候就一点没想到我也衣裳寒碜,她自个儿在街上相中一件毛衣就说只要我给钱可以由她去砍价,省得我麻烦,而且我最近由于写多了些不着边际的东西也变得更加神叨叨了,她怕我给她丢面子。听到这话我很生气,所以任她哭得再惨也没把钱给她,后来她就沉默了,也不理我,成天闷着头写假期作业或者看书。

一直到大年三十我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斗争,终于偷偷上街给她挑了件新衣回来,那时街上都没有几家商店开门了,我只好到商场里买,一直走到天河城才找到了合适的,但昂贵。回家路上我想大钱都花了也就无所顾忌,便顺手又买了些高价菜,一瓶红酒和可乐并帮桔子买了若干零食。

后来我把那盒衣裳递给桔子的时候她欣喜若狂,因为在此之前她已决定过一个孤独的大年夜,也就是说仍然不和我说话。她说:哟,哪来的?我说是美国寄来的。她就非要看包裹的封面去研究她老爸的字体。后来拆开盒子一看居然有中国商标就说:你骗我啊。

我说:没骗你,美国多的是made in china hina的东西,你爸思乡嘛。

她问:那他今天会不会打电话回来拜年?

我说:拜什么拜,国际长途很贵的,给你衣服了还那么多要求。

桔子听了就嘟着嘴说:反正横竖都是你说的,你怎么说我怎么信了。

我问她这话如此深奥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年年都跟你两人过节,无聊啊。

于是大年夜里我喝醉了,桔子吃过饭以后就去看春节晚会,我一个人在客厅凄凄切切地喝红酒,然后边恍惚听着桔子在里面的笑声一边就醉在沙发上。

我记得在我神智还清醒的时候我不停地为自己前段时间的挥霍而后悔着,我仔细打点计算种种不该消费的'钱,甚至把记忆追溯到了和医生吃饭那次,我很懊恼提出AA的建议,这样的做法现在想来真是非常冤枉,更何况我们那天吃的是非常虚荣的法国菜。然后我想到走投无路必须向阿翔江湖告急这一层上就不省人事了。第二天上午醒来发现自己仍蜷在沙发上并且浑身酸痛,桔子已不在,留了个条说去和同学逛花市,我还发现她收拾了桌子甚至好心地洗了碗。于是我在新年第一天半喜半忧外加神色憔悴地打开电脑,继续敲我的人生大悲剧。

小说出版后虽然并没有引起什么大反应,却让我有了一笔可以另租房屋的稿费。于是我和桔子搬到了淘金路上。

其实我们租的那间房属于淘金路上的贫民窟,周遭住着些不明身份的人,经常大声地唱着歌然后经过家门前,那些墙的隔音效果非常差,这甚至让我担心半夜里我会听到些什么不该听到的声音,并且这样的纸醉金迷使我没有了像从前那样假装古人附庸风雅的基本条件。但起码它有两个明亮的小房间,重要的是这儿离桔子的学校比较近。桔子坚持买了张单人床,并亲点了一套昂贵的床上六件套,她抱着有企鹅图案的抱枕乐不可支地在床上滚来滚去,结果一不留神就滚到了地上,她抬起头很坚持地看着我说:不痛,真的不痛。

但我怀疑她折了右手手肘,因为她那天吃晚饭花了半个多小时。

夜里我看楼下灯火辉煌的样子忽然有些感伤,我开始想念那幢老楼,因为它是那样安静并且气氛诡异,我想起我面对黑漆漆的四周用阴阳怪气的声调给桔子讲鬼故事的情形,好像它们都不再来了。我想起每天阳光照在那些年久失修的老墙上的样子,我会觉得沧桑。而此时对于我这样的女人来说,显然像现在这样的繁华的地方是强加于我的一种生机。

这种生机似乎本不该有。

我这样的想法在桔子看来简直是不可理喻。她害怕了过去的地方,而她也许适合这样的地方。

桔子经常在路过或者眺望的时候对不远处的“哈根达斯”垂涎三尺,我告诉她以及自己,我的这些稿费其实撑不了多长时间了。于是桔子开始认为我的写作实际上是因小失大,她起初在同学面前拿着我的新书很引以为傲,后来便失去了兴趣,因为她的同学纷纷表示看不懂她的妈妈在写些什么。她没了自豪感,没了吃高价冰淇淋的生活水准,惟一实际的是那间暂时属于她的小房间,于是她疯狂地打理着它们,在墙上、写字桌上、台灯与灯罩上及各种难以置信的地方贴满了莫名其妙的东西。

她又一次地开始向往她的父亲,我相信这大部分源于那种冰淇淋。在她觉得肯德基已索然无味的时候她认为美国的哈根达斯一定非常便宜,甚至穷人都买得起。

在这样的时候那个男人居然又打来电话。

他说:我来广州办点事,顺便也想看看你。

我说:不必顺便了吧,我老了,不好看。

他感叹着说:我也老了。

我本想说我也不想看你,但想起了男人的自尊,这句话便没有脱口而出。但我可以预见他的模样,开始有一些零落的白发,可能不太白,灰着交错在头颅上。他应该还是健硕的,记忆中他那么强壮,否则不会第一次就让我怀上了孩子。而阿翔说他有了落魄的胡子,这是每个离婚男人应该具备的。

那么,他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就是这样了。

那天晚上我又冲着阿翔喋喋不休,我说:怎么办,怎么办啊。

阿翔说:见见又不会死人。

我说:很没面子啊,当年我还在他跟前哭着喊着跟怨妇一样呢,现在回想实在丢人。

阿翔说:你以为你现在不像怨妇啊。

这使我气馁,我照照镜子发现自己果然体现出了一把年纪的衰老,于是恶狠狠地说:妈的,都是桔子这丫头拖累的。

阿翔问我是否还不打算让桔子知道真相。我毅然地说:不。

阿翔叹了口气便把电话挂了,弄得我非常难过,我觉得我做错了事,但好像是无法弥补的。

男人来了,我们约在一家小餐馆见面,离我家不远,他的模样和我想像的相差无几。

他说:你也没有什么变化啊。

我觉得这是很俗套的见面陈词,意味着俩人的确没有什么可说的话。所以我低头点菜,边点边应付般地傻笑两声。他问:先生孩子呢?

我说:上班上学。

他说:我看到你的书了。

我对我的书比较有兴致,于是抬起头看他,但仍然不知说什么好,干脆再笑一声。

他说:看到你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你的先生应该对你很好吧。

我点着头说:多谢关心,不过这好像不是你的义务啊。

他说:过去真是对不起。

我就笑他:你为什么还和原来一样酸溜溜的。

我说:没有这个必要吧。

于是两厢都尴尬。吃饭的时候桔子打电话来问我跑哪儿去了。我说我正和朋友吃饭呢。她就很凄厉地叫饿。我让自己去冰箱找方便面。她气得骂了两声好狠心的老娘才挂电话。

男人塞着一口菜看着我问:女儿啊?

我说:是。

男人说:让家人都来吃饭吧。

我客气地说:何必呢,我一会儿就回去了。

他点点头,于是我们各怀心事地吃、抹嘴、买单、分别。他握了握我的手,我觉得耳朵都热了。他说:幸福就好。

我说:我一直很幸福。

回家后桔子始终在分析我的表情,我问她吃过没有,她也不理我。她问我去见了谁,我说老朋友。她就意味深长地说:为什么不是新情人啊。

这些话使我怀疑桔子到底窥探出了些什么来,但毫无理由,我问阿翔,阿翔以她全家人的名义发了毒誓说绝没有私自和桔子通过电话。直到有天我无聊地翻着自己的书,我发现也许就是它们吧,过去我一直以为桔子看不懂这些。

桔子在新学期里又打了几次架,这使那位方老师伤透了脑筋,我问她:她没打伤人吧?

方老师说:那倒没有,就是喜欢把人吓哭为止。

我十分生气地问桔子为什么这样,为这事其实我已不下十次地对她进行过教育、警告、威胁、恐吓及破口大骂。桔子总是这样回答我:谁让她们不喜欢我。

这次我突然消了气,我蹲下来面对桔子说:有你妈喜欢你还不够哇。

她做了个很不屑地扬手的姿势说:才不稀罕呢。

说完转身进屋关门。我这时想,给她一个单独的房间真是太不明智了。

隔了几天我在某次端坐阳台晒太阳的时候开始百无聊赖,我甚至不知道躺在藤椅上时自己的手到底是放在膝盖上好还是垂下来好,这些不知所措的念头让我非常失落。于是我又开始盘算着找份工作。桔子暗笑我说:哈,找不到男人了吧。

我说:都被你害成残花败柳了。

我又找到一家我以为还不错的杂志社,我径自去找的老板,他说:我这儿不缺编辑啊。

于是我就把一份简历及我的小说留给了他。过了一天,我就接到他的电话,说:我这儿正好少个编辑室主任。

当天桔子放学后我就烧了几个好菜与她共庆了一番,而且很慷慨地去买了一份三球的哈根达斯给她。我们乐呵呵地大声说:来吧,告别贫穷生活。

我说:我要成为一个有钱人。

桔子说:你要成为一个很有个性的有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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