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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不老是心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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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径场的塑胶跑道上,晚间散步的人络绎不绝。舆论已经深入人心:走路有助于祛除百病,更使气血旺盛。篮球场上的奔跑与冲撞必须有一副强壮的躯体,柔若无骨的瑜伽则要求富有柔韧性的四肢。走路是普及版的锻炼,不存在任何技术难度。为什么在田径场上跑步要逆时针跑?通常的解释是,心脏居于左边,身体的重心偏左;同时,人们的左腿更为有力,跑步向左拐不易摔倒。然而,对晚间散步是不是可以有另外的观点?我固执地认为,逆时针行走犹如把时钟往回拨——顽强地把耗去的生命一分钟一分钟地拨回来。
  
  耗去的生命堆积成了年纪。一把年纪的人,时间藏匿在生命的哪些地方?成熟了,安详了,知天命的年纪换得了一副坦然的神情。当然,还有皱纹、白发和日益肥胖的身躯,岁月是一把杀猪刀。
  
  一把年纪未必就是垂垂老矣:不拿拐杖,走楼梯的时候拒绝搀扶,面不改色地喝一杯烈酒,与年轻的女子开一个无伤大雅的小玩笑——如若身为女子,挺拔的身姿与轻盈的步态是甩下衰老的标记,必要时可以与年轻人斗一段广场舞,咬牙忍住肩周炎的剧痛和膝盖的颤抖。年纪多少依据的是出生档案的记载,客观而确凿;老不老则是心里的事,不服气就算不上老。
  
  一把年纪了还算不上老,不是亏了吗?另一些人愿意尽快领到“老”的牌照。老是资格,是威望,有时还是耍赖的基础,例如倚老卖老。背起手来,腆着肚子踱方步,放慢语速,任意加标点符号断句;喜怒不形于色,高深莫测地轻笑一声把脸转开,让他们揣摩去;要么用鼻孔哼一声,毫不客气地表示不屑——满脸皱纹难道还兑换不到教训人的资格吗?即使没有什么显赫的业绩,一把年纪真实地摆在那儿,对方再大的本事也赶不上。有时与子女斗气,那些曾经耳提面命的家伙远比外人放肆。如果辩论的声音越来越大,经典的一招是心脏病发作——没有多少子女敢于领取道德风险如此之大的口头胜利。
  
  意大利哲學家阿甘本谈到一个有趣的观点:一个人既置入自己的时代,又适度地与时代脱钩——这种人更具有时代性。保持一些距离也许能更为完整地认识时代的整体。我觉得,这种观点似乎更适合一些老者。年轻的时候必须深入时代的每一个缝隙,目不转睛,扑上去捕获种种一闪而过的机遇,他们甚至没有喘一口气的闲暇,也没有心情评判自己的生活。老境将至,渐渐地从忙碌的轨道滑出来,人们开始滋生一些反躬自问的念头。反省上半辈子的成败得失,无形之中也反省自己置身的时代。然而,另一些人可能觉得多此一举。老境将至,还不能留一些时间给自己吗?他们微微一笑,决定抛下自以为是的精英主义观念。年轻人的世界交还年轻人管理,退休就是退后一步,专心休息。心头无事一床宽,睡觉的时候可以放声打呼噜。醒来之后,悠闲地喝几口茶,翻若干闲书,种一些不知名的花,招呼几个老友打麻将。
  
  无论多么低调的人,一把年纪总是自尊的资本。譬如,我们多半愿意援引长者的观点,很少复述后生的思想作为佐证。“一个年轻人曾经指出……”谁肯对年轻人如此毕恭毕敬?“痴长几岁”只是老派的客气话,心里想说的是“我过的桥比你走的路还多”。经验就是资本,老人家当然可以摆开架势训一训年轻人。然而,一个麻烦的问题是,遇到历史上的先哲怎么办?鲁迅五十五岁逝世,王国维才活了五十岁就自沉于颐和园昆明湖。后人的寿命往往长得多。不知不觉到了六十岁,还好意思引用他们的言论作为思想的指南或者学术依据吗?事实上,这种情况比比皆是。杜甫的寿命是五十八岁,王羲之也是五十八岁,曹雪芹四十九岁就溘然长逝。英国的浪漫主义诗人拜伦不过活了三十六岁,雪莱才三十岁。似乎没有多少人关注这些显赫的名字配置了多长的寿命。“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历史剔除了种种琐碎的情节而仅仅留下耀眼的伟业。进入先贤祠的大人物可以抛开年纪以及辈分这些世俗秩序。他们跳出了岁月铺设的阶梯而获得了俯视众生的资格,高高在上,年长者躬身请教也没有什么可羞愧的。
  
  当然,先贤祠的入场券极为稀罕,绝大多数人无缘问津。先贤祠里的大人物往往拥有超长的精神年龄,以至于可以跨越自己的时代与未来持续对话;相反,凡夫俗子的精神年龄远不如身体年龄,许多人早早关闭了与世界对话的思想通道,六十岁的身体可能只有四十岁的精神积累。当然,他们不可能察觉与承认内心的贫乏,而是热衷于依赖年纪争取权威——这时的皱纹与白发产生了实际的意义。“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这句诗的后半句称赞的是鲁迅,前半句并非没有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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