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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子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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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有个人,他的性格如同古井一般沉默。他是我的爸爸。
  
  拍全家福,他是拿相机的那个;外出旅游,他负责开车或提购物袋;聚会,他为大家做饭,在厨房里忙碌着;大家谈天,他在角落里抽着烟,面无表情地望着那几张叽叽喳喳的嘴。
  
  他在热闹的大家族里如同一个影子,扁平,悄无声息,当色彩斑斓的我们在跳跃时,他枯燥地贴在墙上,没完没了地抽着烟。
  
  这样的情况不怪他,也不怪我们,要怪就怪幼时的我们不曾在他身边长大。
  
  5岁之前,我只有逢年过节时能见到他,有时碰上节假日值班工资翻倍,他都主动要求值班。所以,我对他的记忆,只是模模糊糊一个瘦黑的影子。
  
  他性格古怪,我多半也遗传了这点。尤其在读初中之后,我喜欢上隔壁班的男生晓天,但他身边围着很多女生,我不知要如何靠近他。
  
  初二下学期开始有晚自习,有时候妈妈会让爸爸来接我回家。我与晓天顺路,本来说好几个人结伴回去,但爸爸偏偏每晚按时按点在校门口等着我。
  
  我赌气似的与他相隔三四米,羡慕着正前方与晓天同行的同学。本来就没多少见面的机会,还被他“人为”地破坏了。
  
  处在青春期的人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怨气,怨气得不到排解便成了怒气,于是我怒气冲冲地吃饭、写作业、睡觉、骂弟弟。后来,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因为晓天是他们班的劳动委员,所以,每周五会监督班里的大扫除。我跟同组的朋友换了班,把排在周三的值日改到周五,这样便理所当然地能与他一起回家了。
  
  我磨磨蹭蹭地等到放学,漫不经心地拿着扫把,辛苦等到他关掉隔壁班的灯,才把扫帚一丢,慌忙锁上门,假装不经意地在走廊碰到他:“哎哟,这么巧。”
  
  看到他手里拿着本《基度山伯爵》下册,我问他爱看这本书吗,晓天笑笑说:“喜欢,不过上册弄丢了,所以,一直看下册来着。”
  
  “刚好我有一本上册。”我信口胡诌,其实我家只有爸爸从小摊上买的杂志,“送给你好了。”
  
  晓天讶异我突如其来的大方,还未回应,我便在校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个抽着烟、木刻画一般的影子。
  
  “今天放学这么晚,你妈让我来看看。”他说。
  
  一股莫名的尴尬在我们三人之间弥漫,晓天看看我,又看看他,不知如何称呼,我也没有要介绍的意思。爸爸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们俩,似乎已经从我的脸上参透了不能说的秘密。
  
  毕竟是他生的女儿,眼风一扫,就明白了一切。
  
  “我是她的爸爸。”他硬着语气自我介绍,那架势像是向对方宣告:“要想跟我女儿交往,就得从我尸体上迈过去。”
  
  “叔……叔……好。”晓天吓坏了,估计觉得这父女俩真是如出一辙的奇怪,跟我说了声“回见”,逃也似的跑了。
  
  只剩面面相觑的我们俩,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一阵很合时宜的风从我们中间幽幽刮过。
  
  我赌气走在前面,他似乎知道自己犯了错,默默跟在后面。
  
  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才想起今天对晓天说的,要送他一本《基度山伯爵》上册。
  
  上哪儿去给他弄那本书啊。我把自己往床上一扔,觉得今天过得糟透了。
  
  第二天,我强迫弟弟帮忙,把家里的杂志捆成一大摞,全当废品卖了,小山似的一大堆杂志,只卖了30块钱,我去小书店买了一本《基度山伯爵》上册,还在扉页上工工整整写上:“晓天同学雅正。”
  
  午饭的时候,爸爸在家里转了半天,嘀咕新买的杂志怎么都不见了。我低头扒饭,一声不吭。
  
  “全被姐卖了,她一分钱也没给我,买了一本破《基度山伯爵》,还只是上册……”弟弟嘴里喷着饭粒,用筷子指着我告状。
  
  “全卖了?”他的声音里竟有些束手无措,“有一些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绝版杂志啊!”
  
  “那又怎么样?放在家里还不是占地方。”我耸耸肩。
  
  他没接话,坐在沙发上抽烟,午饭也没好好吃。
  
  平常的我应该不会留意到他,毕竟他一直活得像一个影子,可是今天因为心里隐隐觉得对不住他,便多看了他两眼。
  
  其实在收拾杂志的时候,我就有些惊讶了,这些杂志多半是从车站的报刊亭买的,所以日期并不是连着的,有的竟然比我的年龄还要大,泛黄的杂志封皮在向我展示他曾经的生活
  
  为了让全家过上舒适的生活,他频繁地奔波在各个车站,在等车的空闲,就买一本杂志,坐在小马扎上读一会儿,消磨时间。
  
  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那本《基度山伯爵》上册被放到书架上,觉得甚是无聊。
  
  即使真的拿着书去找晓天,我敢送给他吗?我自嘲。
  
  后来,我初三毕业了,这段无始无终的暗恋也就自然结束了。即将升入高中的我喊来了卖废品的,让妈妈帮我把课本都卖了,自己懒懒地趴在床上,哀叹着自己可怜的初恋。
  
  一天傍晚,我百无聊赖地在步行街散步,很偶然地碰上了骑着脚踏车的晓天,他还是从前那副乐天派的样子,看到我友好地打了招呼。
  
  “嗨,好久不见!”晓天笑着说。
  
  “嗯。”木头似的我竟然只能吐出这一个字。
  
  他问我考了哪所高中,又聊了聊过去的日子,正准备挥手告别时,他忽然想起什么,从脚踏车上又下来,单脚着地,支撑着身体的平衡。
  
  “那个,《基度山伯爵》那本书,谢谢你哦。”他说。
  
  “嗯?”我搞不清什么意思,只会“嗯嗯啊啊”的,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有一次从你家楼下路过,叔叔喊住我,给了我那本《基度山伯爵》的上册,说家里只有上册,既然我有下册,就干脆送给我了,凑够一套才有价值。”背对着夕阳,晓天的牙齿在日光下显得非常白,整个人看着很健康。
  
  “上面还有你的题字呢,一直想专门谢谢你,只是没有碰到机会,好像你一直很忙。”晓天说。
  
  “很忙。”我鹦鹉学舌般说。
  
  “那就不打搅了,再见!”晓天向我挥手告别。
  
  “再见。”我机械地说着,木头般地转过了身。
  
  夕阳从我身后投射过来,地面上显示出长长的影子,干瘪地跟着我的脚步移动。我跑,它也跑;我跳,它也跳。
  
  我好久没有低下头看看地面上的影子了。
  
  影子不会说话,但他真的一直在跟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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