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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虫不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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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得了一幅画,画面清雅简洁,一只青花瓶,瓶内插几枝含苞待放的夏荷,娇嫩欲滴;一盆萱草,郁郁葱葱,繁而不杂;一片碎瓦,隐约有童子垂钓的影子,零落中透着古意。俊俏的是两只蟋蟀,通体晶亮,须足如生,正眈眈而视,张牙振翅,不见厮杀争斗之意,倒有嬉戏玩闹之趣。画家取画意为“聚财”,与上海方言中蟋蟀的发音“财积”谐音,果然别有一番意趣。
  
  但凡虫者,多是不入流的,所谓雕虫小技、夏虫疑冰等,贬的多,褒的少。唯蟋蟀有些例外,古人谓蟋蟀有五德:鸣不失时,谓之信也;遇敌必斗,谓之勇也;伤重不降,谓之忠也;败则不鸣,谓之耻也;寒则归宁,谓识时务也。中国的蟋蟀文化更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蟋蟀在堂,岁聿其莫。今我不乐,日月其除。无已大康,职思其居。好乐无荒,良士……”《诗经·唐风·蟋蟀》即拿蟋蟀来说事,以蟋蟀作隐喻劝导人们:光阴稍纵即逝,既要充分享受人生,又要有所节制,要有忠于职守的精神和忧患意识。
  
  能够在众多虫子中脱颖而出,蟋蟀自有讨人欢喜处。《西湖老人繁胜录》曾载宋人玩蟋蟀之盛况:“促织盛出,都民好养”“每日早晨,多于官巷南北作市,常有三五十人火斗者”。蟋蟀的形、色、鸣、斗无不可乐道,无不可把玩。南宋贾似道虽多为后世诟病,对蟋蟀却有极深研究,其所编《促织经》是中国古代最早的一部蟋蟀专论,内设论赋、论形、论色、论胜、论养、论斗、论病诸章,条分缕析,不遗毫发,系统描写了蟋蟀的种类、形态、斗法、养法,多为亲身体验所得。所谓“麻头、秀项、销金翅,名播他乡;虾脊、蛾身、橄榄形,声扬别郡”,无不显露出贾似道作为一个“骨灰级发烧友”对蟋蟀的洞隐烛微。
  
  生于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男孩子鲜有不知蟋蟀、不玩蟋蟀的。一放暑假,弄堂里的孩子们便开始张罗着去哪里逮蟋蟀。蟋蟀喜栖息于砖石下、土穴中、草丛间。入夜,弄堂里的青石板下、灰砖缝里常会传出一阵阵撩人的鸣叫声,逗引着孩子们循声而动,翻砖撬石,手电光下,用小小的网罩轻轻扑住迟疑的蟋蟀,装入小竹筒中,再用回丝堵严实了,这一夜便算是有了大收获。接下来,是要将彼此捕得的蟋蟀拿来比试一番。但城里的蟋蟀似乎少了点野性,斗性明显不足,临阵不过紧叫几声,不及交牙,便围着罐沿兜起圈来,高悬“免战牌”,让观者失了很多乐趣。心有不甘的伙伴便约了往彭浦、宝山等地的荒郊野外去觅勇猛善斗的将军蟋蟀。那日,弄堂阿二头从竹筒里倒出一只蟋蟀来,黑背金牙,肢爪强硕,甫入盆,便鼎立脚踵,长长的触须前后左右逡巡一番;再后,蹬蹬几步,巡视新领地,接着猛地张开双翅,短促而有力地鸣上几声,不怒自威,凛凛威风果然非弄堂蟋蟀可比。男孩子们迷恋于斗玩蟋蟀,或正因蟋蟀的争强好胜契合了内心深处涌动的青春热潮。每每两只蟋蟀纠缠拼杀在一处,正是孩子们血脉偾张的时候,真恨不能幻化成一只蟋蟀,张尾伸须,直龁敌领。还是大玩家王世襄说到了点子上,蟋蟀这小虫子真可以拿它当人看待。喜怒哀乐,妒恨悲伤,七情六欲,无一不有。这,或正是蟋蟀撩人心魄处。
  
  “不从草际伴啼螀,偏逐西风入我床。心事甚如愁欲诉,秋吟直与夜俱长。”蟋蟀之优不唯争斗,鸣声同样引人入胜。幼时清亮,壮年浑厚,老来深沉,战时激昂,爱时缠绵,只消静心倾听,便能辨出个中千变万化,神奇奥妙。相较于蟋蟀短兵相接、争斗厮杀带来的惨烈视觉冲击,我更喜蟋蟀幽婉绵长、悠扬空灵的鸣声萦绕在耳畔。彼时,我并不善捕蟋蟀,每年夏末秋初得几只蟋蟀,多是小伙伴们馈有余,品相、战力自然不佳。然而我视为珍宝,翻出几只小罐来,置煮熟的大米粒一两粒,将蟋蟀置于床前柜下,小心伺候。入夜,圆月东升,浮云淡淡,花影绰约,蟋蟀的鸣声也渐渐起来了。初时,只一两声短促的唧唧、,略有间歇,另一只唧唧、地回应;继而此起彼伏、韵律悠扬的鸣声渐渐充盈了整个空间。此刻,喝茶、看书、发呆,哪一样不是有趣的呢?
  
  今夜,又值满月,秋风清凉,朗朗的月色投射到那幅刚装裱好的画前,正映着两只灵动的蟋蟀,唧唧、……蟋蟀的鸣声仿佛很遥远,又似乎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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