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落单不悲鸣

我的家乡有一片芦苇荡，每到秋天，那里便成了我们小孩子快乐的天堂。
　　
　　大人们忙着收割芦苇，垛在船上高高的，像是三国演义里借箭的草船，一船一船往回载。芦苇花铺天盖地，软软的，扑面而来，让人恍惚间坠入粉雕玉琢、雪舞飞扬的银色世界。
　　
　　我和小朋友最喜欢的事，则是在已经收割的芦苇滩上寻觅那些鲜红的浆果、野鸭藏匿的蛋，要么，遥望天空“咿呀咿呀”飞过的人字形雁群。每当这时，我常常想：要是能抓一只大雁该多好。
　　
　　终于有一次，我和小伙伴正在芦苇滩上游戏的时候，突然“扑棱棱”一阵响声，从芦苇深处惊起一群大雁，它们慌慌张张翩跹着双翅，飞向高空。但奇怪的是，有两只大雁一直在原地久久盘旋，“咿呀咿呀”不停地叫，不知在呼唤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那两只大雁似乎没有发现什么，终于转身飞向远处，渐渐消失。
　　
　　难道大雁刚才的栖息之地有遗落的蛋？
　　
　　我们跑进芦苇深处，惊奇地发现，原来，有一只大雁依卧在蒿草深处，瞪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见我们便扑扇着双翅想逃开去，但却摔倒了——原来它腋下受了枪伤！我异常兴奋，要知道，一只野大雁在当时可以卖到50元，足够全家一个月的生活费，或者，我下半学期的学费就不用发愁了。于是，我摩拳擦掌地抢先扑了上去，将大雁抓了个正着。
　　
　　满载而归的我回到家，母亲正坐在地上编苇席，听到我“表功”后突然问：“你听说过捉大雁被其呼唤而来的同伴啄瞎眼睛的故事吗？”听母亲这样说，我顿时想起那两只盘旋的大雁，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倍感侥幸，幸好今天碰上了一只‘哑巴’大雁。
　　
　　“这还是一只母雁呢。”母亲查看了大雁的伤情，目光有些温柔：“学费的事你不用操心，这只大雁先交给我养伤吧。”就在我拎着大雁的翅膀递给母亲的时候，一不小心碰到了它的伤口，痛得大雁伸长了脖子挣扎起来，不可思议的是，它突然“啊——啊——”惨叫起来。原来，它不是哑巴。
　　
　　舅舅是个猎人，在一旁听到了，有些不屑地对我说：“你妈说得对，你从哪里捡了只快要死的大雁，冒充说是你抓的，怎么可能？”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如何解释那只大雁为什么在被抓的时候竟然不叫。
　　
　　果然没几日，那只大雁终因重伤死去。母亲说要把它埋在河边的苇滩上，别有用心的我连忙制止：“妈妈，你不是风湿关节痛么？我听舅舅说大雁的肉可以祛风湿……”话还没说完，便撞上母亲严厉的目光，吓得我连忙将后半句连同垂涎的口水一起咽下肚去。
　　
　　家乡紧靠河边，潮气重，风湿关节痛是常见病。我经常可以看到母亲编苇席的时候，痛得直不起腰来，勉强站起身子，也是佝偻着背，腰间、腿上便露出了大大小小补丁一样的膏药。每当父亲劝母亲到县城的大医院去看病时，母亲总是说：“我这小病花钱干啥，省下钱来还能给娃儿们买个新书包呢。”
　　
　　因为我的学习好，在几个兄妹当中，母亲总是以我为荣，当然对我也是最疼爱的。母亲在训斥他们几个时总把我挂在嘴边：“你们啥时候能让我少操点心，都是一样从我肚子里生出来的，一样去念书，成绩咋都没有你们大哥恁好呢？”
　　
　　谁知这次，母亲用这般严厉的目光看我，难道是因为我用了那样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么？可是想想，又哪有小孩不嘴馋、不调皮的呢？当时我在想，或许是母亲太怜悯那只死去的大雁了吧。
　　
　　河里的芦花开了又谢，大雁依旧春来秋往。就在那年母亲磨好了篾刀准备编苇席的时候，我以优异的成绩收到了两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C大是三流大学，定向分配，并承诺免收50%学费；而另一所D大，则是全国重点大学，一直是天下莘莘学子梦寐以求的盛大殿堂，但其高昂学费令人咋舌。要知道单单免收50%学费便是几千元，家里自从供我们兄妹几个上学，父亲在外打工，母亲在家长年累月编苇席，腰痛起来需要吃药才能勉强维持，一张苇席5块钱，几千元不知道要卖多少张苇席才能凑够。这么多年来，母亲编的苇席一张一张铺起来，甚至可以超过天上的云朵。
　　
　　是的，我不能再让家里有更多的负担了。尽管，D大有我的青春梦想，有我的热血渴望，还有……还有和我一同考入D大的初恋女友……
　　
　　就在离开家乡报到的前夜，我告别女友刚回到家，就见父母黑着脸坐在客厅，显然两人刚刚闹过别扭。我也没多想,仍沉浸在与女友赌气的落寞当中。这时母亲突然喊住了我：“大伢,你决定去哪所学校？”我咬了咬牙：“C大。”话刚出口,眼前便浮现出女友那幽怨失望的眼神儿,鼻子变得酸酸的。
　　
　　母亲笑着说：“你怎么和我们的决定不一样啊？家里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学费,去D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时,我仿佛听见父亲长叹了一声,低下了头,仿佛秋风穿过荒野时发出的低低哀叹。
　　
　　我终于如愿以偿到了D大,谁知道第一个星期天,便突然接到了舅舅的电话,他有些支支吾吾：“你妈病倒了……是你妈把家里准备给她治病的钱让你上学的……你不要怪你爸,他也很无奈……有些事情你妈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她身上的疼并不是风湿病,而是……骨癌转移,这么多年,我们都劝你妈去看病的时候,她总是说‘娃们在上学,等等吧,别让娃们分心,耽搁了功课’……”
　　
　　“轰”地一下,我的头炸开了……
　　
　　全明白了,母亲那久治不愈的疼痛,临行前父母亲闹的别扭……他们有着世间最为博大的无私和包容,使我在成长的路上得以安心阔步,快马驰骋。泪流满面中,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那只大雁,为什么母亲对它是那样地悲悯,为什么那只受伤落单的大雁,在任何时候也绝不发出一丝悲鸣,因为在它的心中,它要让那些翱翔蓝天的年轻稚雁,翩跹着无牵无挂的双翅,一路欢歌,飞向——温暖的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