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地里的葡萄

我一度为自己出身贫寒之家而自卑，当我爱上写作后，又为自己经历简单而自卑。“贫寒之家”、“经历简单”慢慢成为我身体里的石头，我感觉到了一种重压、一种疼痛，默默承受，无法解脱。
　　
　　有一天，我在郊外因为玩得太久了，异常口渴，一位果农带我到他的葡萄园里喝茶。这里土地贫瘠，野草也长得瘦弱稀疏，而且泥土板结，如自卑者的心田，土里的小石块仿佛永远捡拾不尽；雨水稀少，空气干燥，幸好不远处有水渠经过，园里的葡萄才不至于干渴而死。我梦想中的葡萄园应该位于风景秀丽之区，有青山碧水，有幽深谷地，甚至有花朵蝴蝶、流云飞霞—但这位果农的葡萄园全无这些，我不明白他为何要将这种娇贵的植物栽种到这贫瘠之处，周围除了葡萄还是葡萄，这些孤立无援的枝条能否结出水灵饱满而甜蜜香醇的葡萄？
　　
　　我含蓄地提醒果农：在薄地上种植葡萄是亏本的事情，减产是一定的，结出的果实也会很坚硬苦涩吧？我甚至想劝他“移师”膏腴之地，或者将葡萄换成其他果树作物。
　　
　　果农一直笑而不答，只顾忙手中的活儿，不过他的眼睛却是熠熠闪光的，阳光打在他的皱纹里，有厚重油画的质感。
　　
　　“我的茶还好喝吧？”看到我点头，他才徐徐地对我说：“我的葡萄更好，等一段时间再来，你会吃到真正好吃的葡萄，还会喝到真正好喝的葡萄酒！”
　　
　　我怎能相信？认为他是在说客套话而已。
　　
　　他提高声音，很认真地对我讲：“你说你读过不少书，还喜欢写作，但你一定没有亲自种过葡萄，你不了解葡萄，很多人都不了解。其实，种在薄地的葡萄，比起生在肥沃土地里的葡萄更能酿出好的葡萄酒。”
　　
　　我十分惊讶。
　　
　　他的表情缓和下来，解释说：“薄地里的养分确实不够充分，为了活下去，葡萄能做的无非是一心一意扎下深根，竭尽全力将周围的养分都吸取过来，结果它们的根就吸收了各种不同的微量元素，结出的葡萄在香气和味道上自然更胜一筹。”
　　
　　果农的这番话撞击到了我的心，抚摸着身边这些在沉默中不断抗争、变化着的葡萄藤条，它们细瘦而坚忍顽强，具备另一种生存智慧，我的心不由得温热起来，曾经潜伏在心底的石头也许是一种谎言，我要将它们一块块地投掷出去，以减轻身体里多余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