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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碗思乡牛肉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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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我在离家三百公里的,武汉读高三。那一年武汉下大雪,百年不遇的雪灾,学校里的电线杆被雪压倒,地上一层厚冰永远化不了。宿舍在晚上十一点之后就没有电,电暖器电热毯全用不了,我冻得无法入睡,每晚只能勉强睡一个小时。
  
  连续失眠一周之后,我开始神经衰弱,每天从左边眼底到左边太阳穴一条神经不间歇地疼,疼得出现幻觉,觉得能用肉眼看到那条神经狰狞扭曲的样子。我跟老师请假,说:“受不了了,我要回家。”
  
  “回家”两个字说起来轻松,走起来每一步都是千斤重。
  
  我父亲从老家来接我,先坐火车到武汉,换乘公交车,平常一个小时的路程开了四个小时,看到父亲的时候,觉得他冻得小了两圈。我们俩深一脚浅一脚从学校走到公交车站,又折腾了几乎整整一天才回到老家。
  
  老家没有大风,也没有大雪。我家和南方大部分家庭一样,没有暖气,但父母把家里布置得很暖和,我甚至觉得那不是烧了什么火,而是父母的呼吸一点点把房子充满的。那时有一种感觉,觉得无论外面发生多大的灾害,甚至到世界末日的边缘,老家——更准确地说,是我家那个38平方米,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永远被隔离在灾难以外,维持着它的暖意,它的安逸。
  
  从雪灾的武汉回到老家已经是早上了,我妈迅速把我扒光,给我套上毛裤和棉袄,裹在被子里,并且一直让我维持这个半身不遂的姿势。她给我做了一碗牛肉面,我老家特色美食,80克牛肉,40克卤牛肉汁,50克豆芽,300克牛肉骨汤,140克面条,浓油赤酱的牛肉面。一大口下肚,满足感与不健康的担忧,两者交相融合,就是正宗的家乡牛肉面的古早味道。
  
  没什么东西比故乡的食物更能安慰人。看郑板桥的《板桥家书》,里面写:“天寒冰冻时暮,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炒米比下一碗面更简单,用开水一泡就能吃,加点简单的佐料,味道也不见得美味到哪里去。但或许是有着长期的贫穷、动乱与不安稳的记忆,一把随时可急就的米,就提供了最大的安慰。
  
  很多游子愿意宣称自己和故乡“一拍两散”了,确实,当飞机逐渐升高,高铁开始启动,你看着熟悉的景色和人逐渐被抛在身后,显得模糊和渺小,你的确会有一种夹杂着释然和骄傲的复杂情感,不想回头看,只希望眼前的路没有尽头。
  
  我曾经对于故乡就是这样的感受,一想到老家,想到的就是家门口的街道,露天餐铺把马路挤占,瘸腿的折叠桌,破破的凳子,男人们赤裸着上身微驼着背,热火朝天地吃牛肉面,地上全是卫生纸,纸上全浸满了红油,老家人的全部满足好像就仅止于此。那时,只希望赶紧离开这条街,好像晚一点离开就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没想到,这种坚持了好几年的与故乡的抗争,竟然被一口风雪奔波后牛肉面全部瓦解,紅油和酥软的牛肉人口的瞬间,就羞赧地承认自己之前是孩子似的赌气,一秒钟就被温顺驯服了。
  
  我又想家了。那个小小的屋子。厨房的塑料推拉门永远合不拢,油烟味一阵阵传到客厅。我每年回家打量客厅,都发现有点不同,破了一块瓷砖,多了一个挂钩,永远拆东补西,父母奋力地为了我每次回家把家规整得更体面一点,又不想让我感到陌生。
  
  ——每想到这一点,我都有点难过,放弃了刻意远离故乡的念头之后,老家却好像渐行渐远了,如同在一艘船上,扔掉了桨,却被水推得离岸越来越远。
  
  幸好还有食物,还有小肠里思乡的蛋白酶。吃一口熟悉的味道,就被瞬间拉到了岸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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