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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的功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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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去世后,朋友们一直希望能看到我的文章。我把父亲放在心中,沉默多年。直到今年四月,母亲也走了,我生命的源头似乎跟着完全消失了。在卜居的乡下小院,我鼓起勇气写下“安魂”两个字,开始回忆我的父母亲。想想我的父母亲,年老体弱,在小地方那个熟人社会里孤独地应对每一天的生活,仍要做饭、洗衣,仍要面对熟人的盘问、攀谈,我就想不下去。父亲走后,母亲独立抚养侄儿侄女,直到去年他们全都走上社会开始工作,母亲算是缓了一口气。
  
  一
  
  我把母亲接到大理来,曾有一个月的时间,太太去维西一所慈善学校支教,剩下我们母子两人相依为命。除了洗衣,母亲完全依赖上我了。母亲固执地要自己洗衣,她甚至为我想到了怎么方便晾晒衣服的办法,比如在太太的秋千架上搭了一根竹竿。她个头儿矮,够不着晾衣的铁丝和竹竿,但她总会想到办法晒衣服。除此以外,母亲就无所事事地坐着,她坐在那里,可以坐上一整天。劝她到外面坐着,她就老老实实地在院子的凉棚底下坐上半天,直到我叫她进屋吃饭。
  
  我是这两年才意识到母亲的衰老的。她像一台过度消耗的机器要散架一样,身体完全不行了。她的牙齿掉光了,戴牙套不习惯就放弃了。她有多年的糖尿病,她一直喜欢吃甜品、水果,只能偷嘴,或偶尔我们让她吃一点儿。她跌倒过几次,被车撞倒过一次,后来就恐惧走路,说自己像个瘟鸡子,走不动路,走路直打漂。让她在家里多活动活动,她也只是听听而已。早上如果我不叫醒她,她会一直睡到中午。我奇怪她怎么那么嗜睡。有时劝她出去走走,她总是说“懒得动”。我开她的玩笑说:你怎么人老了,毛病都出来了,又懒又多瞌睡。她就笑,自己也奇怪:是啊,我以前不是这样的。
  
  想想就是前几年,母亲带着侄女到北京,把侄女郑重地托付给我,尤其是我的太太,那时她似乎还有心气,还有一点儿劲头儿。但这两年似乎完全没有了。她对儿孙们的变化情况是知道的、参与的,但她并不看重。我有时候在电话里对她开玩笑说“有好事啊”,她会说,“有么好事哟”。她对人生社会似乎厌倦了,“世道太乱”,她经常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啊,活着没意思。”
  
  二
  
  母亲的消极让我不安,我左右劝她不动,只好抬出她信仰的基督来。我说:你怎么信的呢?信主,主是要大家喜乐的啊,主是要大家每天都感恩、快快乐乐的。你怎么能愁眉苦脸的呢?母亲就笑。后来我说多了,她就沉默了。
  
  母亲确实是信仰着的。记得当年她跟我讲主的恩典时,啧啧称道主为大家做的牺牲。她的青春壮年是在一种“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宣传中度过的,她自己也实践了那种精神。讲起当年她像男人一样从城里挑担回村里,在生产队里干男人们才干的活儿,抢种、抢收,母亲就有一种光芒。她相信基督,因为她知道这种舍己救人的存在事实,她相信基督的精神。
  
  三
  
  太太总说我母亲一生可怜,要我好好照顾。可是,我怎么能照顾好她呢?买的用具,教会她了,她有一种孩子般的高兴,但很快她就没兴趣动了。给钱,几乎是白给。记得有一年,她强把一万元钱塞给我,让我带回北京,说是我的钱,她留着没用。吃的喝的,端到她手边时,她几乎都是本能地拒绝。
  
  她希望跟我们聊天,但我实在没有精力,也不懂事,没有兴趣听她聊。因为她一说起家长里短,就勾起我的情绪。我会批评她说:您这话说错了。我后来想,其实她没有伴了,街面上、村里的人她多半是不愿聊的。聊天,只是母亲想说话而已。但她想得不多,聊聊之后,看儿子没兴趣,也就不聊了。她不像父亲,会逼问我混成什么样子了,什么时候要一个孩子,等等,母亲从来不问这些事。她只是说过一两次,为我担心:这么多年没有工作,怎么办?我安慰她说,没事的,我活得很好的。
  
  四
  
  可以说,母亲到最后几年,把侄子侄女送上社会后,经济条件略有改善时,就停止了消费。她消耗不了多少,但她仍主动地拒绝了消耗。她认定了这个世界不值得留恋,这个世界太污浊。她累了,想早点儿走。只是她想走却一时走不了。儿孙们没有出息,不能陪她照顾她不说,还不断有事要烦她,不断有要求去要求她。
  
  她从大理回去后,一下子更老了。用侄子的话说,老糊涂了。是的,一个老人,一天吃不了二三两饭,走不了一里路,只是坐在家里了却光阴而已,怎么能不糊涂呢?
  
  那天下午,哥哥打电话要我回家,说母亲不行了,昨天还是好好的,早上起来还帮他搬砖,一脚没踩稳,跌了一跤,就昏过去了。医生看了,脑溢血,没救了。
  
  我第二天傍晚赶回家,五点多到家,看到母亲躺在床上,跟三个月前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死神在屋子里伺守着,母亲艰难地吐还给世界最后的气息。我喊母亲,不断地喊着母亲,母亲似乎没有力气回应我了。十多分钟后,她就走了。
  
  五
  
  我自责,又在心里为母亲高兴、庆幸。我为母亲高兴,因为我坚信母亲安排了自己的生死。从世俗的角度看,母亲一生清苦,但她养育了六个儿女和两个孙儿女,足以自豪。她教导了自己的孩子要学好,要善良,要勤劳。何况对母亲来说,一生虽苦,到晚年尤其没享受什么,但她在苦行中参透了生死。我也在这半年回忆母亲时,才想到我的所谓生存之路的虚妄。母亲能够去捡垃圾过日子,我相信自己也能,那么还有什么必要计较呢?如《圣经》所言,飞鸟尚且得到天父的照料,不愁食物,何况人呢?不知道年轻朋友是否懂得其中的意味。
  
  母亲的言行举止是大气、高贵、节制的。还记得母亲第一次到北京时,我的房东见到她,惊讶地对我说:你妈妈是不是贵族小姐出身啊?我当时还不以为意:哪里啊,她没见过世面,就是地道的农民而已。房东不相信,感叹道:那气质!后来山东一位大学教授来我家看我,见到我母亲,深深地鞠了一躬,母亲坦然地坐着不动,我才想,哦,母亲原来是一个大家啊。
  
  民间说法,母亲在我赶到后咽气,正说明她对世界的记忆和对自身的把握力。我赶回随州,正是烈日开始发威肆虐之时,从武汉到随州,却从盛夏进入了毛毛雨的阴凉之中。但母亲走后,小雨也就停了。我们兄弟开始了忙碌的准备工作,通知亲友、购置用具、计划丧仪……教会的兄弟姊妹半夜赶来,向母亲告别。第二天上午,丧棚搭好,天下起大雨,接下来的几天更是大雨不断。直到去火葬场、再把母亲的骨灰送上山安葬的那一天,才突然放晴,让整个过程顺利进行。后勤老师说,你妈妈肯定有某种东西感动了老天爷。
  
  我相信这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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